泥日(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5)
时间:2023-06-23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吃罢早饭那会儿,娘和大妹曾叫他好好歇歇,在库房的阁楼里,给他铺了个暖暖和和的地铺,那地方黑暗、安静,保他睡个好觉。他去了,也真想睡,骨骨节节里全跟灌了铅似的沉重、酸涩。但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跳起来穿衣服。朱指挥长曾对他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你回去可以细心地找一找。我想,再怎么样,你爹总会留下一些过去的东西。以前,你小,不谙世事,就算见了那些东西,也不懂它们到底表示什么意思。现在你再去看看,大概就能用这些一般不可能出现在你们村平民百姓家的东西,来验证我的话了。” 哈捷拉吉里村,最早是口里来的一批流放犯建起来的。天放爹早年就是押送流放犯到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来服刑的一个卫队长官。别说哈捷拉吉里村,连老满堡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们的卫队官兵。 “哈捷拉吉里"的意思,就是“监狱长"。这是一句俄语。当年这一带常有从国境线那边流窜过来捕鱼.淘金.挖沥青矿.找女人的“老毛子”。穿着高腰的长统皮靴,束着很宽的皮带,外边套一件棕褐色的麻织长袍,再随身带一帧装潢得十分精美或十分结实的圣像。 这一带还有不少“哈萨克”。 指挥长的意思是,你家里肯定还留有既不可能为那些流放犯所能拥有、也不可能为当年那个卫队里一般兵士所能拥有的东西。因为在那个时候,朱指挥长就听说,天放爹在口里老家活得潇洒,不仅有一个国立高中毕业的资格,还在镇上当过南货和陕货同业公会的供奉,常在镇公所走动。 天放就去翻找。在猪圈棚顶的一个横梁架上,一并排搁着三四个老大不小的漆皮箱子。为了伪装,箱子外头糊着十七八层黄表纸和那个年月的旧报纸。撕到最底下那层,才露出滑亮韧软枣红色的漆皮。箱皮上一律印上了朱文铃印,印文为“巢园厂制漆孟十八”。大概是当时一个名工匠的落款。箱底则还有大明永乐年间的制款。箱盖的装饰,一为戗金,再为堆红,三为螺钿。图案分山水花鸟仕女几等。箱子里收藏的都是些天放根本认不得的古董玩意儿。比如有一箱专是放的紫砂壶。茶壶,天放当然认得。但紫砂茶壶,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卜长大的他,就完全不懂它的妙处了。当然就更不懂,这里边出自明代制壶巨匠供春、时大彬及其后的徐友泉、陈用卿、李仲芳之手的壶,又名贵到何等程度。至于有那么三两个竹节双耳提梁蟋蟀罐,他就更是连用途都说不上了。在阿达克库都克只兴斗鸡,有时也撞煮熟了的鸡蛋,但从来没兴过斗蟋蟀。大干旱。没蟋蟀。 再比如,有一只箱子里藏的全是当年的戏报。从大清初年攒到民国。“色艺皆精尝演剧,浪萍飞絮前生果”。有那些女角,艺名取作“柔些”、“云些”、“月些”……真是少见的装腔作势,而又向感。还有乾隆甲午年的八达子唱戏时贴的戏报。有与八达于同时期的京伶旦角天保儿,唱秦腔的魏三,魏三的徒弟四川人陈银官,还有以演《思凡》见称于世、素有“戏妖”之名的樊大……从这一摞戏报里甚至还能找得到出自如皋名流冒辟疆“家有梨园”中的伶官的踪迹…… 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全叫虫蛀了。有的蛀成粉。有的老化而变得脆黄,一碰就成碎片。有的虽然还成形,但蛀洞密布,竟为筛眼。 你有这么个身份家世,又有这些书,从小你为什么不教我们识一个字? 哦,爹! 他把那一箱书扔在爹的面前。 枕在摇椅靠背上的那个灰白色的后脑勺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叫我咋说哩?爹啊爹…… 天放在心里喊叫。 你知道我这两年,在老满堡是咋过的吗?我啥都没有。除了从娘肚子里带出世的这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我真是啥都没有。你为什么要藏起你恁些能耐,不肯在人面前,甚至都不肯在你儿女面前显山露水?这两年,我对不住你这个当爹的,我撇开这个家走了。你知道我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吗?我骂自己是驴操的狗日的不是人种。我骂的这些,你能听到一丝半毫吗?我在新兵队当兵。我给“老狗头”家当差。我伺候他傻呆的侄子。我做他哑巴厨娘的下手。她讨厌我会说话。她恨我能开口。她要我跟她一样,只干活不说话。后来我总算能进“老狗头”内室的那些个上房里干活了。我给他们擦地板。以至到后来,我当上了新兵营管带,已经管住了三个新兵队,我还是一到值星日,就去他家擦。我还是他家一条不说话的狗,一根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的拖把。我甚至比以前擦得更勤。更透着一点心甘情愿的气性。我总是让他们瞧见我跪着,有拖把也不使,只使大块的麻布,用手抓着,沾上碱水,使劲地蹭,把“老狗头”家每一间上房的地板都擦出木纹来,让它们清清楚楚地显现在“老狗头”家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脚下,清楚得就像我脊背上的每一团肉疙瘩。碱水咬手。咬烂十个指头,咬出我带钻心疼的汁血。我钻到他家桌子肚里,擦每根档档每条桌腿。我擦老狗头每个小妾床前的踏脚板,擦她们放在踏脚板上的每一双漆皮鞋和牛皮底软垫拖鞋。我得把她们每一双牛皮的或漆皮的鞋底都擦得能用舌头舔。我撅着屁股,弓着腰。我擦出滋味,擦出瘾头了。有一回不去擦,我心里就不踏实。哪一回,该来叫我去擦了,他(或她)没来叫,我心里就犯嘀咕。我且得琢磨,且得半天不自在。翻过来倒过去地寻思,我到底在哪一处又有了个什么不是,又怎么得罪了他们家的谁。我拼命擦。擦她们(他们〕的铜痰盂,擦他们(她们)的铜尿盆,擦她们也包括他们的铜床腿、铜灯座、铜香炉、铜火锅……我像狗一样在她们屋里爬来爬去,更像皮影戏里的薄片傀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永远也不干不净的铜床腿上算球!但我还得擦。还得爬。谁叫我只有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呢!你瞒着我。我的爹。你本来满可以让我以另一身胎骨另一副脸面跟他们、跟这大得没边没沿、小得又不及我们家一个腌鱼桶宽敞的世界打交道的,可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你吭个气呀!我就那么惹你恶心?说破大天去归了齐,我还是你的亲血种啊!我的亲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