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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店的两代人(2)



    贤次常说父亲年事已高,体力精力均极不济,总店的书正逐渐转移到分店:“父亲才是京都那种老派的旧书店主人呢,对旧书是最了解的。只可惜我没有学到什么,还是弟弟更有父亲的感觉。”

    某日去同志社,过高野川、贺茂川,走到乌丸通,恰好路过萩书房总店,就掀帘进门。一座二层木楼,底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宅。门脸很不起眼,门口两箱百元特价书,书纸蒙尘,脆薄旧黄。店内六排书架,书籍想是久未整理,落灰很严重。

    主人井上恭治年已八旬,做了五十年的旧书生意。昭和三十年(1955)开始摆书摊,昭和四十年(1965)前后在乌丸鞍马口自家开设本店,屋号是兄长所赐——他读书多,称秋天是读书天,叫“萩”就很好。

    萩,《说文解字》曰:“萧也,从草,秋声。”段注曰:“古多以萩为楸。”萧是一种蒿类植物,生于河滩沙地,高三尺,夏季开绿色花。楸为落叶乔木,夏季开黄绿色细花。宋时初秋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小儿以此剪成花样簪戴。

    而日文中“萩”为日本汉字,即胡枝子,取秋天开花之意。如“椿”指山茶,在春天开放。胡枝子是豆科的落叶亚灌木,秋之七草之一。日本人极爱此花,为《万叶集》中最多歌咏的植物,又训作“芽子”“生芽”。《枕草子》“草花”一节有言及胡枝子:“胡枝子的花色很浓,树枝很柔软地开着花,为朝露所湿,摇摇摆摆地向四边伸张,又向着地面爬着,那是很好玩的。尤其是取出雄鹿来,叫它和这花特别有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日本古歌中说到鹿,必提胡枝子。周作人注云:“其用意不详,但其由来已久。”如大伴家持有歌云:“胡枝子旁雄鹿立,朝露如珠犹未消。”“雁来胡枝子花散,雄鹿声鸣渐消沉。”胡枝子生于原野,原野有鹿鸣,原也是自然风致。胡枝子夏秋开花,正是雄鹿长鸣之时,故亦有说法称胡枝子和鹿寓指夫妇。京都赏萩处有上京梨木神社、左京迎称寺、真如堂、上贺茂神社等,以梨木神社最著名。每年9月15日开始有“萩祭”,在花前设茶席,表演尺八、筝曲、狂言、传统舞蹈,至秋分之日(9月23日)方止。人们在短册上作俳句,系于盛开的萩花枝头,婉转摇曳,故而“萩书房”是个很美的名字。

    之前在分店和贤次聊天时,他说父亲年事已高,耳朵不好,精力不济,不大爱说话,亲眼见此,不免酸楚。转了两圈,满目残册零帙,尘灰寸积。终于挑了两本书,到柜台边付账。井上先生缓缓从内间出来,很客气地招呼,手虽微颤,气息也不稳,但包书的动作仍娴熟完美。尝试聊几句,不想他很善谈。他说,早些年生意好时,同志社、京大、府立大的老师、学生都常来逛,店里小,人挤来挤去转身都难。后来就没什么人了,生意难做。儿子们开的分店虽然收拾得干净漂亮,但生意也不好,收入根本不够交房租。房租多少?那边一个月十万,哪里够呀。还好这边的房子是自己的,挣点儿钱也刚够糊口。基本都是靠吃家底过日子。大儿子虽然爱说话,但是不是真的喜欢看书,只是觉得好玩。小儿子话少,是真的喜欢书。好在他们开了间网店,稍稍有些进项。旧书过时啦,又脏又多灰,别说年轻人不喜欢,我都有些受不了……吃了灰要咳嗽,老了,不行了……收拾不动啦。新书好,干净漂亮。现在的人不缺钱,为什么不买新书呢?在网上看或者用其他新鲜的途径看,也很好啊,反正旧书真的过时了……

    说了很久,似乎非常累。停了停,回头看一眼老妻,又缓缓过去替她擦拭嘴角,有些抱歉地对我道:“这间店很多的书都转到分店去啦。还是去那里的好,这里实在也没什么了。”

    1990年10月15日,京都古书研究会发行的季刊《京古本屋往来》发行第五十号,请了很多书店主人寄语未来,畅想十余年后第一百号发行时该实现怎样的梦想。当时贤次这样写:“一百号发行时,希望总店能有五层楼房,一楼给父亲住,二楼我住,三楼是弟弟的店,四、五楼是仓库。”这样可爱的理想很有贤次的风格。虽然萩书房总店不免凋零,幸有分店仍蕴无限生机。如此想来,也就不太伤感了。

    (《京都古书店风景》苏枕书/著,中华书局2015年8月版)

    (选自2015年9月24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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