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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发呆

    李琦

    诗人邹静之是我的朋友。我们通电话,他告诉我,最近常坐在马路边上发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电话的那头,静之看不见我的微笑,却能懂得我的心领神会。我想象着,在北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个额头宽阔的诗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正痴望着人群。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些过往的男女老少,未必有几个读过他的诗,却肯定有许多人看过他写的戏。他们作为观众,曾经或正在被他笔下的人物,弄得牵肠挂肚。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优秀的诗人、著名的剧作家、北京城里最会写故事的人,这个眉头一皱,就让康熙皇帝在自己笔下东游西走的人,其实是多么寂寞。大才子,甚至中国第一编剧这样的美誉,对诗人邹静之来说,就如从身边吹过的轻风。此时,他怅然地坐在北京某一条马路边上,看滚滚红尘之中的人此来彼往。在一场好像正在进行直播的人间情景长剧中,发呆的诗人,此时正扮演着他自己。

    发呆是一种特别有趣的事。除去弱智和痴呆者那种让人难过的呆头呆脑外,智者的发呆,犹如一棵大树倏然收住风中摇曳的声响,进入了对天地聆听的状态。这是茶叶沉入杯底的安宁,是在苍茫气韵的笼罩下,灵魂的飘然出巡,是风卷云舒前那一阵心神的聚拢和停顿。

    如果你留意,小孩子有时会呈现一种极为可爱的发呆状态。那呆萌的神情和自然流露的无邪与纯真,那像是没有来由却极为由衷、如花朵尽情绽放般的笑容,往往会让成人坚硬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和疼惜。天使这样招人怜爱,因为生性无邪,举止自然,丝毫没有那种故意的装扮。

    穷人也常发呆。在黑龙江开往最北方向的一列火车上,坐在我对面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忽然发现已经坐过了站。立刻,他惶惶然一头汗水。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半张着嘴,呆呆地坐着,就像是被谁戳在座位上的一尊泥塑。草根阶层的平民百姓有太多的忧愁和焦虑,生活中有太多的塌陷和意外,他们是不知不觉就要发呆啊。记得我的一个来自乡下的同学说,从小到大,她对父亲最深的记忆,就是那被穷困折磨得近于呆滞的目光。当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本是噩耗,她的第一个感觉竟是松了一口气——那个几乎不会笑了的父亲,一生都在为还债焦虑。外人眼里呆头呆脑的父亲,是愁懵了。现在,他长眠了,再也不用为这个穷家发愁了。同学噙着泪水告诉我的这几句话,曾强烈地震撼了我。

    诗人们自然是更容易发呆的。

    1999年,我们一群女诗人去台湾访问。我就发现,我的好朋友傅天琳经常神情恍然。她坐在那里静默的样子就像一个很小的女孩儿。在阿里山上,她呆呆地望着那郁郁葱葱的山林,好像她到这里就是来发愣的。天琳的眼睛很好看,当她痴望时,那眼睛就好像更大也更深远了。这个从缙云山走出来的女子,此刻,一定是有什么触动了她敏感的心。晚上,我俩在山上小茶馆喝茶时,她又一次陷进了那种呆呆的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坐着。夜越来越深,她渐渐低下头去。我还以为她困了,推她一下,一抬头,我看到了满脸泪水。

    后来,她告诉我:阿里山上,满山青翠让她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想到了她经历的一些苦涩的事情。她忘了周围是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和迷茫里。善良的天琳,我只要一想到她那恍惚懵懂的样子,就特别牵挂她。

    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永远也不发呆的。他们目光犀利,他们神采飞扬,他们精明强干,他们顾盼自如。在人生的舞台上,这些人已然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所向披靡;他们目的明确,是坚持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他们习惯了永不懈怠,游刃有余,唯恐稍有疏忽,就会带来不利;他们周旋于滚滚尘埃之中,警觉机敏,根本无暇甚至是不允许自己发呆的。

    而此刻,远在重庆的天琳,还有正坐在北京某条马路边上的静之,我想和你们说一句:继续发呆吧。在你们的背后,除了重庆的月色和北京的风,还有我遥远的、欣赏或者说默契的目光。

    (选自2015年3期《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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