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乡村的札记
时间:2023-06-10 作者:唐棣 点击:次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关于乡村的札记 唐棣 姥爷与驴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驴是马州人眼中的奢侈物;在七十年代的马州,能够接触到驴的人很少,能交易一头驴的人就更屈指可数了。在七十年代的马州,那些关于驴的交易都发生在石榴河畔的牲口市上。我们村一个上年纪的老人曾手戳着一片建筑废料回忆出了这个市集的准确位置。在他的浓重方言里,集市似乎仍平静地杵在菜市和小商品市的外围,或靠树林,或搭河岸的地方。对比我们对乡村集市早些年的繁华盛景,它偏安一隅,又意义别样。 一九七二年夏天,马州集市靠河的这个牲口市上出现了两个之前完全不认识的男人,他们结伴而行,窃窃私语,时而严肃,时而开怀。一个身穿的确良上衣,一个嘴是歪的。歪嘴汉子后来止步了一会儿,紧接着又跟上的确良上衣的老头,他一边用那张歪嘴不停说话,一边扭头看向驴叫声传来的地方。老头神情始终保持严肃。最后,他们在一面土墙前站住了,午后的阳光在他们的影子上照出一层毛边儿。驴叫声停止了。不远处一个树上拴着一头驴正龇着牙,朝他俩呼出热气。从那满口的新牙、捋顺的皮毛就可以判断出这头驴之于当时牲口市的性价比无疑是最高的。它的年少和强壮显而易见。它的主人,也就是这时土墙前的歪嘴汉子显然洞悉着一切。自从开市后,他身边总是人来人往。歪嘴汉子的手一直缩在袖筒,眉头在探问的人走后,又放开,而在又一个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时,迅速紧缩——这一幕被我认为是马州牲口市上最为动人的一幕。这一幕的参与者之一就是我的姥爷。那身的确良上衣在我母亲的印象里一直穿到他去世。在那之前的每一个夏天,这件上衣都会在村里田间出没。我姥爷当时在生产队里赶大车。那次,他受队长重托拿着队里的积蓄去买驴。不是说,手离了袖管,把驴牵走,这事就完了。在那个时候,有的事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的横生枝节。姥爷买回驴后,每月两次赶饭口到牲口市上,专门请歪嘴汉子到家里来吃酒。土墙前的一遇让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一次相见恨晚啊。一九七二年的这个夏天,姥爷回到生产队时已是夕阳西下。村子距离集市一两里路,我姥爷又是上午出发,让人想不通一个寡言的人一下午都在说什么。平时,问姥爷事,一般都是“哦”。征求意见,不同意一般都是“扯”,同意就“哦”一声。由驴的事情引出了两家人的走动。逢年过节,走村、过街多了个熟悉的门可进。生产队长和我姥姥也觉得不可思议。 记得我母亲说,她跟歪嘴汉子,叫叔。叔进到村里,见人常说:“来看看驴。”姥爷则一脸严肃地感叹:“怎么能说看看驴呢?”在场大笑的社员都知道驴是这个朴素的友谊故事的起点。我母亲还说,歪嘴汉子和姥爷拜把子成兄弟的那天特别冷。不料,晚上大雪封门,一堵三天,他们在火炕上又聊了三天。歪嘴汉子后来一走,姥爷再也没有跟家里人、村里人说过一句整话。直到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号,此人死于大地震中,两家断了往来。 袖筒与秘密 在我姥爷买驴的七十年代,交易不仅是易物,也是打交情。一个“打”字里藏着多少力量,在两颗心之间,具体到我姥爷的故事就是,两个袖筒,两只手,十个手指之间了。 现在,我们马州有的地方也把“还价”称为“打价”。据我所知,这个词大部分时候用于口头。而“打指”是一种在我们马州牲口市上的特殊现象。他们把“价”藏在袖筒,掐在手指上,捏七、卡八、钩子九,都是当时的叫法。我经常在想,一说讨价还价只剩俗气,可变成两人袖筒里的秘密陡然就高级起来。由此及彼,再想一想他们杵在一面朝西的土墙前,旁边时而有人路过,或提几只鸡,或牵一头羊,行色匆匆,日上树头,林间鸟飞鸟回,没人注意到他们滑稽的样子,就像手牵手。 乡村集市上的人变得面目模糊,叫卖声变得相近地血腥。很多时候,我在熟悉的地摊前走过,人物已变,从声嘶力竭的叫卖声中,听到的是“跳楼价,大出血”“清仓甩卖”。听完,摸摸自己的心,只剩惊悚。 我的记忆里怀念的是:“这有一匹好缎子,要不您过过眼?”“这书我看了,还行,可以拿一本。”一方面说买卖,一方面说事。后来,买卖就成了事,事里就有爱憎、有心情,越聊越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