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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迹蝶影随想录(2)



    云雀消失了,化作天堂的鸟,想必在那里。小阿勒始终处于极度忘我的狂欢状态。

    也许极乐的天堂里充满云雀的歌。

    鸟爱天空。

    有许多鸟,爱天空也爱水。如天鹅、大雁、鹭和鹤……水的波纹是它们秘密的年轮纪事,而天空不留任何痕迹。

    我和那些水鸟涉禽一样,喜欢和河流对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塞北的乌梁素海(内蒙古巴盟境内),记录几种水鸟的习性,拟古代笔记体,便是首发在当年《光明日报》上的《乌梁素海水鸟志》。

    记得有一种骨顶鸡,额正中嵌一块白玉似的骨头,水洗羽黑,骨顶愈白,沿着水面簌簌低飞的样子,很像林风眠先生画上的鹜鸟。渔民们捕杀它们。那时人们饿肚子,河北白洋淀的乡亲们,纷纷迁居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水的涉禽不免被吃。但骨顶鸡有骨气。若受伤不支,一个猛子扎潜湖底,咬住水草根须,宁死也不使自己当人们的盘中餐。

    我们宿在乌梁素海坝头生产队伙房里。夜晚,月当中天,队长叫我们划着小船,悄悄地荡桨在芦苇荡,近处,一只苍鹭在啼,声音如嫠妇夜哭。

    “我不爱听!死了人似的!”队长说,“这种鸟,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咱河北人称‘青桩’……”

    白天,我看清楚苍鹭单腿站立在浅水边,眼睛都哭红了,眼圈、嘴和腿是黄绿色的,像吐出苦胆汁染的,头顶有一根黑色长形瓣状冠羽,也就是说,真如同“翘”着一根“辫子”。它清瘦修长,呆呆地,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俨然一位打坐的道丈。

    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什么呢?等待美味的鱼虾从天上掉下来么?

    很像道丈冥想着一个玄学问题——关于“天鸟合一”的“一”。

    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苍鹭得“一”呢?

    网张开了……

    遇到危险,苍鹭竟然不慌不忙地弯曲着脖子,伸直了腿,慢慢地拍打翅膀,它以为自己有逃脱一切的魔法。

    蝴蝶比人类早出现两千两百万年。设想,当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进化了的智慧又丑恶的人类,那奇山丽水间,荒古峡谷里,竟有一万七千种翅脉各异、彩色缤纷的蝴蝶漫天飞舞,这世界难道不值得寄寓和贪恋吗?

    蝴蝶们珍惜每一寸时光,不再顾虑短促的生命。秋夜的寒露是冷的,比易碎的瓷器更娇贵。蝴蝶深知“永远”不属于它们,在霜晨来临之前,落花般地离异枝梢,从容地吻别泥土。

    在巴西,犹太人茨威格临终的眼里,有没有见到被称为光明女神蝶的出现?一只紫玫瑰凤蝶,如同那个陌生女人的信函,落在他执笔的袖扣上。

    乌干达的亮波蛱蝶,是否和黑皮肤姐妹们的彩裙一般鲜亮?

    高更的血统里,有秘鲁的红鸟蛱蝶般红的血色么?为什么他笔下塔西提的土地和他十四岁的新娘巴胡拉的嘴唇一样红?

    墨西哥的神母袖蝶、珠丽袖蝶从玛雅神像的耳孔里钻出来。吉他弹奏网状斑纹在印第安女人的头饰里。

    印度尼西亚的迷纹凤蝶会在巴厘岛迷路。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二尾蓝灰蝶,既不蓝也不灰,恰恰如燃烧的柠檬黄纸片。

    中国台湾岛上阿里山的台湾飒弄蝶啊,在幽暗的樟树林翩飞……

    在中国,蝴蝶是“幻美”的象征,因为有庄周和蝶的故事。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幻化成蝶?中国的哲学家往往又是文学家。磨眼镜片的斯宾诺莎是决不会梦到蝴蝶的。

    人生飘忽不定,生命又十分短促,是不是庄周梦蝶的深层意识?

    蜉蝣朝生暮死,蝴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有一种寿命最短的只能活三天的蝴蝶,叫“伊莎贝拉”,在无人知晓的山谷中,寻找了又寻找,呼唤已经过了三天时间的“伊莎贝拉”,我只听到我自己的回声:伊莎贝拉,美丽的精灵,你在何处?

    追寻伊莎贝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对存在真正出现的行踪的追寻,是对存在的第一声呼唤的回声。”也是诗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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