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一切都是从请吃饭开始的(4)


    窗口进来的微光使室内有了层次,出现了浅灰、深灰、浅黑、浓黑的各种色块。在我三十岁前的那些独身岁月,我有许多失眠的夜晚,我的眼睛长期以来习惯了这种充盈着微光的黑暗,我跟房间中这些层次丰富的阴影有着一种从以往的生活中延续下来的和谐,这点和谐在所有的冲突中(单位的和家庭的)使我得到一丝松弛,但它像一滴水一样,实在太微小了。

    在很少的一些夜晚,月亮正好就在窗前,只要它出现在这样的位置,通常都是满月或者是大半个圆。这时候室内的一切就会因为月光的直接进入而显得非同寻常。月光在这样的夜晚布满了大半个房间,它的幽深、细腻、冰冷和华美对我有一种震撼,我们的窗台一直放着一盆文竹,闵文起每每用残茶浇灌,每年冬天剪枝,因而长得异常繁茂,它细长曲折的枝条缠满了整个窗子。月光透过文竹进入室内,明亮的月光中便有着无数奇怪而散乱的阴影。在月光直接照射的界面上,一切都很清楚,墙上镜框的百合花呈现—种浅灰的颜色,月光特殊的质地进入花瓣之中,使它看起来像一种名贵的品种。窗帘的质地也在月光下不动声色地改变了,变得厚而轻,细腻而柔软,不像凡俗人家的窗帘,倒像是某部超现实的电影中纯审美的遗世独立的帷幔,脱离了一切背景,只有它自身垂立于月光中。有时候我想,所有的事物都具有多重性,它们被隐藏起来,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泄露一二,正如平板无味的房间里本来一览无余,但是层层阴影和神奇的变化就隐藏在同样的空气中,在月光照临的夜晚瞬间呈现。

    这样的夜晚在我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屈指可数,我躺在月光照耀的床上,从窗外的月亮追索到窗帘、墙上镜框里灰色的花朵,一直追索到床上笼罩在月光中的我自己。有时我像那些窗帘和镜框一样,在月光的照彻下消失了日常性,浮想联翩,以为自己一觉睡醒会变得光彩照人、才华非凡,我竭尽虚荣的想象,幻想自己能够以新鲜的面目和成功出现在阳光下。

    这些空想的陋习本不该出现在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身上,无论在N城还是在环境时报,周围的同龄人无一不是在脚踏实地地上班、买菜、做饭、带孩子,只有少数具有浪漫气质的例外。但是浪漫在这个年龄的女人身上出现总会让人感到滑稽,年龄越大越滑稽,它没办法变得可爱,内心的感受与外在的形态常常相去甚远,任何羞怯的神情憧憬的微笑都会使人看起来不合时宜,百分之一百像神经病。时间(年龄)确实是一个绝对数,酒酿的时间长了就会变酸,女人过了年龄还浪漫兮兮的就会变为笑柄。这个道理我从别人身上已经明白了。

    虽然我的空想比月光照到床上的时间还要少,但由空想而派生的失望却无所不在,像灰尘一样粘在生活中,你得到的一切都不是你所期望的,而这得到的东西还把你搞得精疲力竭,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缺乏***。

    那个晚上空气湿重发闷,身体所有器官都比平时重,皮肤和四肢也有疲惫感。春天总是这样让人心烦。我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左右窜动,很想找到—个出口把它释放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这股无名之火已经积存很久了。我躺在床上,窗帘在两边垂立,天光极其微弱,窗口外面的天是一种跟室内的黑暗没有太大区别的深灰色,两边的窗帘跟室内的墙融为一体,墙上的镜框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这点反光使这一小块方形物有了一个模糊的暗影。我躺在床上,闵文起覆盖在我的身上,此外还盖着一床被子,闵文起身上的气味特别浓,有一种雄性的感觉,在各种报纸的百科文摘版上常常可以看到男性身上的气味对女性有很大好处的报道,比如说可以使痛经不痛,心烦不烦,还能美容什么的,我对此半信半疑。但我对闵文起身上的气味并不反感,那是一种烟草和面包的混合气味,有时还会有一点较淡的香皂混合其中,使整个气味变得干净而健康。

    但是春天的晚上却不一样,天气闷热,他一运动身体就出汗,贴着我的皮肤湿腻腻的,我从心理到生理都反感极了,我本来就毫无快感,根本进入不了那种忘乎所以的境界。在闵文起富有节奏的动作中,我感到他的身体化为了一种流体,又黏又稠,散发着混合的热气,它们像被大风吹送的浪头,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到我裸露的身体上,而我十分清醒,我觉得闵文起的全身变成流体只有那一小截还停留在坚硬的固体状态,这真是一件怪怪的事情。但是这种由联想产生的新奇感在一分钟内就消失了,因为他的汗滴到了我的身体上,汗这种东西跟任何体液一样,比如口水、尿液,当它们在自己体内的时候总是干净的,一旦脱离了身体立马就变得肮脏了,而别人的体液就更是十倍的肮脏。由汗我重新发现了闵文起的身体是一种异己的东西,无法与我融为一体,在这个时刻我感到了他的重量,这重量在我感到它的时候开始迅速增加,我觉得身上并不是什么流体,而是湿淋淋的生铁(一点点空气的流动就能把汗迅速变得冰凉),湿度加强了它的粗糙度,磨蹭在身上越来越不舒服,我奇怪闵文起才一百四十多斤,怎么像有200斤。我问他:好了没有?他说:再等一会儿。我只好忍着,但内心充满了厌恶。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