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12)
时间:2023-06-02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啪!我挨了一个大嘴巴。你神经病!疯子!尖锐的女高音刺破耳膜,在米粉店里绕粱狂奔,夸父逐日般追赶难听又空虚的词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所有气味停止了扩散,所有物体身陷真空。一切都在静候我的回应。无数目光期待我给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精彩的一击,给他们贫乏的精神世界扔去一个新鲜热辣的肉包子。 电视新闻里男主播的解说成了世界惟一的声音:本月20日,23名韩国人质被塔利班绑架,要求韩国军队撤出阿富汗,并释放关押在阿富汗监狱中的所有塔利班成员,否则将处死人质…… 我的心忽地变得柔软可欺。我十分乏味地垂手走出米粉店,一边打着空洞的饱嗝。我回头望一眼米粉店的玻璃墙——我正走进狭窄的老街,经过鲜花拥挤的花店——只消半块砖头就能哐当砸毁这可恶的一切。 第06节 地铁口,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拉着二胡唱“常回家看看”,麦克风连着音箱行头齐备,身上的天蓝色戏服波光粼粼,她目不斜视,像脚下装有零钱的小盒子那样毫无表情。我背靠灯柱坐舒服了,想到我姨妈薛芙,再想到我妈薛蓉。我毫不怀疑是我妈把魏或生推进桃花江。人们把泡得白肿的魏或生从水里捞起来之后,我妈薛蓉患了厌食症,慢慢地瘦成一具骨架,风干在她躺了四十年的木床上。我有点不由自主地抒情,疲惫与倦怠将心搓揉得十分脆弱,眼睛慢慢地湿了。但我警惕这种时刻。这可恶的噪音。这不伦不类的歌手。我的手压着满不在乎的皮夹子,一个酬谢的子儿也没有给。 我打开皮夹子数钱,里头有几张弄不到密码的银行卡、“天上人间”夜总会的VIP卡、山姆店的会员卡、健身卡、购物卡,还有那头蠢猪的身份证。我把钱取出来,将剩下的东西扔到垃圾桶,一时又后悔没留下来,借机敲诈他一下,再弄上几千块,甚至在酒店时,我应该拍下他的***,做成光碟贩卖。当然,这确实太伤朱教授的感情了,他是信任我的,他对社会和媒体撒谎,惟一对我说了真话,我对他多少该有点待朋友的意思。 我饿得不行,但完全想不出吃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吃。我靠着拐角处的灯柱,打算从脑海里甩掉可怜的朱希真教授,盘算怎么花掉这笔钱,只听得豪放的笑浪滚过来,夹杂我熟悉的河南方言,响亮放肆,我背后的灯柱也震颤不已。不错,正是那位河南徐娘,她精力充沛意满志得像头牛那样健壮,正向同行高谈阔论,吹嘘她只消几句话,一个蠢货就给了她四百块钱,张张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她打算趁人的良心还有点柔软,改卖嘴皮编悲惨故事谋生。啊,人类无坚不摧的进化,那古老的,经历侏罗纪、白垩纪年代的智慧的仓库密码无意间就被徐娘这种人才掌握了,她们将进一步为人心越来越冷越来硬越来越麻木不仁做出不朽的贡献。她们全是天才。 无论如何,今天运气不错,人生花絮飘飞,我打算再去火车上干一次,但听得一段二胡之后,那上了年纪的妇人忽然唱起了戏曲: 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 我定眼看去,妇人脸上早已入戏,水袖往外拋出老远,动作绝不偷懒。我走近妇人,将她打量。妇人面前有份百来字的笔墨纸张,说是因为剧团解散,唱了几十年戏被分到工厂,工厂倒闭下了岗,只有继续在大街上唱戏。因为什么在大街上唱戏无关紧要,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戏唱得好听就行。我像小时候趴在舞台边听薛芙姨妈唱“我柳梦梅”那样,忍不住窃笑。薛芙姨妈两眼秋波,嗓音美得杀人。假使我这样和薛芙姨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相遇,人生将会是多么的可爱。当你以为人生在世无亲无故的时候,突然跳出一个比馅饼还香的姨妈,你作何感想? 我问妇人是哪个剧团的,她说是益阳春苗剧团,我问她认不认识薛芙,妇人说认识。我说她是我姨妈。那妇人惊得不行,捉住我的手,很夸张地喊了一声“青萝啊”—— 薛芙姨妈还活着,并且活得这样自由,一个人在地铁口唱戏,那么大的舞台,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间或有几个硬币落在她面前的小盒子里,多么美妙的金属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