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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11)


    我无意触碰了半老徐娘伤心处,脱不开身,她拉着我哭诉遭遇:年纪不到四十未老先衰,丈夫瘫痪多年,家中田地荒芜,儿子又得了白血病……都说海域经济太发达,废品也值钱,就随了老乡在这边风吹雨晒,厚颜无耻,你瞧瞧,捡破烂活都这么难……

    我见她皮肤焦黄多折,两眼浑浊生悲,嘴角泡沫源源不断,毫不夸张与生活肉搏的真实处境,她站在那儿,锻炼语言能力那样没有停止的意思,我摸出朱希真教授的皮夹子,鳄鱼品牌,光泽耀眼,里面大约有两三千块现金。我捏出几张递给半老徐娘,她眼睛一亮,速度之快,几乎是劈手夺去。

    徐娘在点数,我转身走了。经过与朱教授耗尽精力的周旋,以及半老徐娘的声音酷刑,我感觉一身膘油都抽干了,肚子里尤其空荡,只想大吃一顿潮州牛肉丸、冬笋炒肥肉,再来一大碗白米饭。

    我身上虽有药物混杂的气味,但你们不应该像朱希真教授那样相信我是医生,还掌握了护士的那一套。你们是不犯病的聪明人。我比你们在于宫少呆了两个月,这是个明显的差别——很抱歉我又提起这件乏味的事,我太快活了。

    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倘若看见目光悲戚,在寒风中毛羽瑟瑟的小鸟,缩在于枯的树丫间,周遭一片挡风的树叶都没有,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慈悲想将它放进温暖的鸟窝,不管它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还是一只普通的麻雀。我愿意是一颗呼啸而出的子弹,穿越所有障碍冲到需要我的地方。

    我脑海里想着冬笋炒肥肉、潮州牛肉丸,脚却踏进了长沙米粉店或者拉面馆。我总是这样。心里想的与做的很不一致,医学家们是否分析出这是精神分裂的一个特征,我不得而知。

    我以半昏睡状态走着,我感觉体内被抽去某种东西,感官越来越迟钝,我靠着马赛克墙,顺着雨水攀爬的痕迹延伸到一个恍惚的梦境,我陌生又古老的巫镇,青石板街闪着冷光,人们装束怪异,身上头上裹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身着襦裙弱不禁风的姑娘头上堆起乌云,小鸟一样梳理自己的羽毛,因为街对面峨冠博带面如鸡蛋的男人羞得满脸通红。我的几个流氓同学整个冬天不洗澡摇着纸扇风流倜傥专干调戏妇女的营生。晚上偷鸡摸狗吸白粉腾云驾雾日复一日。没有人认得我了,我大喊大叫大声骂娘也没有一个人答理我。我兜兜转转回不到那个黑魃魑的家,最后坐在戏院门口嚎啕大哭。魏或生面色苍白浮肿。和我妈薛蓉穿着戏服在街上相扶相搀,好像在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从我面前凌波仙子似的滑过去,身后扬起漫天尘沙,到处都是亲切的呼唤:“嗨!婊子养的!”

    鬼使神差,我已经排在“长沙米粉”的队伍中,饿得更厉害。队伍慢慢被收银机吞噬。我埋头计算十三亿中国人每天吃掉多少东西拉出多少吨屎,眼睛在脚尖上做算术题。不知出于什么的干预,总在最后快算出来的一刻被打乱。我手中的十元钞票被提前收走。当我与收银小姐的粉脸正面相对。她又以母仪天下的姿态等我出示钞票。我说你已经收了钱。她轻蔑地说不可能。我仔细看她,她的脸上除了粉底和雀斑,没有任何说谎的蛛丝马迹。我十分讨好地说,我的十元人民币是熨过的,干净平整,我认得。收银小姐哧地一声冷笑,说,你叫一叫,看看哪一张钞票会从抽屉里跳出来,想白吃是不?没门儿。

    随着收银小姐高亢的音调一起,四周蓦地变得杀气腾腾。坐的站的吃的等位的挤满了米粉店的人齐刷刷望过来。酱猪手、臭豆腐、剁辣椒、酸豆角、炸油条、冬笋干、人多口杂气味混杂。我竟无法替小角色的无耻开脱,痛恨把我烧着了。

    收银小姐的态度正是我期望的,我低声下气正是为了让她更加趾高气扬。我十分喜欢看别人那副欺软怕硬的嘴脸,而我又天生喜欢和这些所谓的强者较量。如果你知道我在巫镇的历史,你会明白这种情况下,面对长着一对嫌贫爱富的眼睛的粉面雌儿,我小拇指都不想弹一下。我的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低声恐慌的虫子,主动爬到这只迷人小鸟的嘴里。将她的气焰喂肥一点,再看她怎么把自个烧成灰渣子。

    我在粉面雌儿的脸上展开的回忆时间过长,她竟有些迷人的不自信,敲键盘的十指也不那么雀跃了。我慢慢露出笑容,就像从腋下抽出匕首,凑近她压低声音说道,天气还不错,是蓝的,不是血色,注意到了吧?你呢?听朱希真教授的演讲了吗?房价1.5万元一平方米也不算高,要看人们的幸福指数。你爱国吗?为中国足球做点贡献吧……瞧瞧我们,活着就为了吃这种鸟事丢人现眼……通货膨胀得厉害,知道吗,所以大碗排骨米粉涨了两块,哈哈,你衣服挺漂亮,双排钮扣,噢,我敢打赌你属猪!你能一次生下一支足球队,有足够多的xx头喂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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