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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遗症(9)



    第07节

    在大鼻子和竹笋的挟持下,我去外面撒了一泡尿,周围看不到什么,雾里头有股荒凉。×你妈妈,第一次被人押着撒尿,好别扭,我花了蛮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尿干净了。我压根儿没打算逃跑,我不喜欢过躲躲闪闪的日子。我有办法,让他们彻底死心,相信像我这样的不良少年,胡乱的小混混,干不了什么大事,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知道在房子里呆了多久,走到外面,才发现空气真的好,打个颤,脑子一冷,疲劳就消失了。人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东西,现在,我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撒尿,就是一个意外。如果要让这种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那就得顺着这条道,慢慢往前探索。你也这么想吧。你不如跟我一起想象,被雾遮掩的不远处,应该一大片树林,灌木丛,毛毛虫吊在叶子上荡秋千,被黑嘴乌鸦一口啄了;黄鼠狼收起猎枪给鸡作揖;大黑蜘蛛连夜赶织捕杀的网;蛇在地上装死……还有更多动物互相设置的陷阱,我都知道。

    大鼻子和竹笋聊了几句,他们对我越来越漫不经心。他们不放我走,似乎是在等更上一级的命令。在他们推我进屋前,我敞开肚皮,想满吸一口新鲜空气,却闻到一股松花皮蛋的臭味,是大鼻子在草丛里拉了屎,他这次拉上了裤子拉链。

    我感到他们对我的兴趣接近尾声了。他们锁好门,出去了几十分钟,重新坐在我面前,低声交谈,不搭理我。我想方设法,努力排掉吸进肚子里的秽气,没有说话的闲功夫。我真想去外面吐干净,但胃是空的。我仇恨大鼻子,情愿憋尿,也不想再闻到那恶心的气味。

    “那么,她说‘你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给我布置了这个作业题目。大鼻子以监考老师的眼光看我,好像是警告我不许作弊。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一家感兴趣?我老爹老妈死的时候,我还小,为什么不找田甲,她知道的比我多。本来坐稳了的竹笋一听,立起来指着我说:“拣你知道的讲,别嗦!”

    还是顺着前面的讲吧,反正他们只是希望听到我嘴里发出声音。那天,我把烟头碾在田甲的墙上走了。外面灰茫茫的,谁也看不见谁,声音也被雾包裹起来,好像上了天。我不时踩中香蕉皮、槟榔渣、塑料袋之类的生活垃圾,才想到要当心,人间道路的陷阱到处都是。我闻到潮湿的腐烂味道,很单调。有人把剩饭直接倒在街上。冷不丁一盆水从窗口泼出来,像渔网那样一撒。我低头看紧脚下的路,往前走,成功地避过三个危险的障碍,包括一个失去井盖的黑洞。

    不知道几点钟了。原来可以做时间座标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听见资江河里传来邮轮的鸣笛声,像一头发脾气的老黄牛。这时,闻到锈铁、汽油以及油漆的味道,我一脚踏进了一张大门,屋里有雾,头差点碰到吊在空中的汽车,它全身斑驳,像中了枪弹,这使我想到老爹。风抖动薄铁皮,黑尘土旋飞。我撞到某个金属物品,头昏眼花,猛然发现,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吓人的是,田甲和一个男人坐在昏暗中,像两块废铁,四只眼球的眼白突出。

    简直是梦游,我不知道,田甲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的屁股落上竹椅,冷得跳起来。那是一把楠竹椅,跟老爹编做的一样。我忽然怀念老爹,有点伤心。田甲身边的男人大笑两声,拉亮电灯。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屋中间,灯泡上蒙着尘雾。屋子里没亮多少,只是多了那么点儿情谊,也不怎么冷了。

    我喝了一杯茶,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打起了轻鼾。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田甲坐的椅子已经空了,我甚至记不清,田甲是否曾经坐在那里。那个男人看着我,尖突的喉结上下滑动,大约是咽了一口痰。他的脑袋很大,细长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了,他将椅背翻到前面,叉开腿,像骑木马那样跨上去,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前方。前方是我。他发呆的时候,和田甲有点像。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十九号”。我以为是由于口音问题,他说不清“石九好”或者“师秋浩”,重新问了一遍,他还是那么回答,喉结像树上的松鼠一样窜得飞快,同时收拢叉开的双腿,夹紧椅子靠背,羞涩地保护他的小弟弟。然后,他似乎困了,缓慢地垂下眼皮。他睡着了,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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