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8)
时间:2023-05-19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去田甲家时,要从桥南到桥北,过益阳大桥,中途经过裴公亭。不知道裴公亭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反正我生下来它就存在,但我至今没上去看过。这像我和田甲的关系。童年的某一天,经过裴公亭时,老妈曾对我许愿,来年“六一”儿童节带我上亭子,只是第二年,我和老妈都忘了此事。后来,田甲的病人从亭子顶上跳楼自杀,亭子的门便锁上了,没两年又开了锁,一切照旧。亭子经历了岁月风雨,多少年都不修葺,外壳蒙灰,门窗油漆剥落,越来越像躲藏鬼魂的地方。 雾一天到晚都不散,总是刚天亮的样子。资江河上面滚着烟波,挖沙的船隐隐约约停在江心。看不清江边的灰暗建筑。航运灯塔的红色亮光染红了雾。好像能闻到血腥。这是我从田甲家的窗口看到的。我和田甲没什么好说,只有一枝一枝地烧烟。她呢,像老妈那样盘起头发,发髻上横插着老妈的浸绿色玉簪,在一边若有所思。我搞不懂女人们的事情。烟盒空了以后,我挑捡了几个能抽的烟屁股,点燃再抽几口。 就这么着,我感到自己坐在那里,慢慢地长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滋味,没什么意思。我的确想和田甲谈谈,老爹老妈死了,活着的,看在死人的份上,真诚一点吧。 田甲突然说起了死去的老爹。我愣了一下,生怕她嘴里吐出令我吃惊的东西来。她讲的是老爹被枪毙的情景,与以前的说法完全不同。她似乎很痛快,很过瘾,眉梢抖动,按捺不住的喜悦。她说,你父亲站得笔直,根本不需要在他后背捆上木板,他是个不会腿软的杀人犯,对我母亲辱骂不绝,他还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要毒死母亲,母亲非死不可。田甲好像在撕咬什么东西,两排四环素牙齿,显出前所未有的刚硬。她说,你的父亲心太狠,我的母亲一辈子都在熬。 你听糊涂了吧?我不认为“你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们家从来都是两派。我对田甲说,那是他们两公婆之间的事情。田甲有一张苍白的脸,结婚时也没有红润过,这时却红了。她粗暴地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想动手打人。她只是抖着手服了几颗什么药。等脸色恢复苍白,接着说,你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田甲说出这种气话,我一点也不吃惊。她干嘛要说这种话,我也没兴趣追问。我一向不相信她的话。我看到窗外的雾,突然浓了很多,雾气肯定涌进来了,能闻到很酸的潮湿气味,好像江中漂着一些陈年腐尸。跟田甲谈点什么的兴致消失了,接下来,比我现在坐在这个屋子里更难受。我四周扫视,看看田甲是怎么生活的。屋子里光线阴暗,好像天马上就要黑下来。灰墙上挂着老妈的遗照。老妈笑得明亮,牙齿洁白,瞳仁里聚着亮光,好像随时会朝我眨眼睛。田甲继承了老妈的好,不说话时,有一股冷漠的忧伤,我还是有点想亲近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她穿着老妈的旧棉袄,蓝底白花,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好像当她抽出双手来时,手里会握着什么利器。我记得,当老妈穿着这件棉袄时,我是爱老妈的。我在这件棉袄的袖口上抹过鼻涕,用它的襟摆擦过嘴巴,从它的衣兜里掏出过糖果。当某一次老爹将老妈打得遍体鳞伤,老妈一个月没回家,我很想念老妈。 我的脚趾头冷得发疼,在屋里走了几圈。想起有一年冬天,河里结了很厚的冰,我砸了一块,用嘴巴对着冰块吹个眼,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老妈压照片的玻璃早裂了,我知道她一直想换一块好的,便用手上的冰块把老妈骗了。现在想起来,我有点难过,老妈活着时,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还有老爹,他死得多么寂寞啊。我又问田甲,老爹埋在哪里,该去给他烧点纸钱。田甲说他火化了,骨灰撒到江里喂了鱼。她像北风扑向树叶那样,冷笑着说,你的父亲,毁了我的母亲,毁了我母亲的生活。 田甲又一次强调“你的父亲”,我终于感到某种混乱。 因为冷吧,田甲的牙齿磕碰,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声音,在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里飘荡。我呢,满脑子混乱,继续在屋子里转,像一个打算择机行窃的惯犯,扫视了田甲的家具摆饰。我看见了老妈朱漆剥落的梳妆台,铜质拉环锈迹斑斑,老妈穿过的平底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夹层上。我几乎怀疑老妈没有死,她还在这里生活。我没办法再呆下去了,将雪茄烟头在田甲的灰墙上碾灭,抛在地上,一头钻进浓雾之中。从田甲家出来我就病了一场,其间我去了老妈的坟头,我问了老妈许多问题,在杂草枯黄的坟堆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田甲的家里没有丑臣的痕迹,也许她并没有结婚,也许他们早就离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