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4)
时间:2023-05-19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那天淡雾弥漫,空气潮湿,资江河水平静无波。荒地的茂盛野草被踩成泥浆了。我立在重重叠叠的背影之后,感到老爹像星星那般渺茫。看不清十米外的景况,雾仿佛铺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晃荡了很久,始终在人墙之外。似乎每个方向都朝向老爹。枪响时,我的身体一震,仿佛击中的是我。我没想到真正的枪声那么沉闷,沉闷到愧对于我的想象。天空绽开一朵蘑菇云,像一头野兽。毛茸茸的胃被蘑菇的纤维纠缠。我想呕吐。连续响了四枪。不及我那把打鸟的弹弓枪声音清脆。有一小会儿的寂静,接着人群骚动起来,发酵似的膨胀。我被挤到边缘,挤到老爹牵我走过的街道。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汗水或雾水,从我的发梢往下滴,落到街面,砸起软韧的声音,听起来是黏稠的、透明的。 老爹中枪的情形,我是听田甲描述的。她对执刑者说,她是犯人的亲属,她受到特别待遇,被安排在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观看,就像在角度很好的软座包厢舒服地看音乐剧。她说你老爹被蒙了眼睛,身穿灰色囚衣,因为双腿发软无法站立,几乎是吊绑在一棵柱子上,身体抖个不停。我听得入迷,没有在意她用“你老爹”的说法。她用得意的眼神舔了一下我的表情,接着说道,枪响时,你老爹好像被人捅了一拳,身体一弹,血立刻汩出来,衣服上就暗了一大块。她说的和电影镜头表现的完全相同,我确信无疑。老爹隔了多久绝气,田甲不肯说,我脑海里却留下枪口的青烟,像是由某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我后来对田甲说,老爹本来可以不死的。田甲却回答道,死了了了。她说了很多个“了”字,就像山谷的回音那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第04节 你看到了吧,竹笋耷头睡着了。要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讲老爹老妈的死,并不是为了听竹笋打呼噜。我希望引发他们的回忆,最好是大谈“***”的事。根据他们脸上的皱纹与那股经受过什么的眼神,我猜测“***”时期,他们应该有不平常的经历,或者别的什么不愿提起的事,如果能听他们说上一阵子,我愿意掏出身上那包上等雪茄给他们抽。大鼻子在屋子里走动,脚步轻得听不见,他是怕惊醒竹笋吧?有大鼻子的这份体贴,我觉得竹笋一觉醒来,应该会变成胖子,胖得像大鼻子这样,靠一双玲珑秀气的小脚,温驯乖巧地支撑那一身肥肉。 我停止说话。大鼻子仍在走动。他一定在想他自己的事情。我也疲乏了,口渴得要命,打算闭上眼眯一会儿。我不觉得我睡着了,似乎是刚闭上眼,就受到肉包子香味的强烈刺激,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竹笋被我的喷嚏惊醒,满脸茫然。小桌上摊开几个白塑料袋,分别装着花生米、腌萝卜和凉拌松花皮蛋。大鼻子正满口包子,对着啤酒瓶费劲地嚼咽。竹笋迷迷糊糊拿起了筷子。他吃东西时还是一脸责任感。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房间里拉掉灯就一片漆黑。如果允许我夹一筷子,我很想把青皮黄心的皮蛋,连同红色剁辣椒一起扒进嘴里。他们嚼腌萝卜的脆响,让我感到自己的牙齿闲得发慌。食物填进他们的肚子里,我越来越饿。我想起小时候,老爹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做一回小笋炒肉。眼前的食物,与老爹的小笋炒肉一样遥远。我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感到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年。 算了,让他们吃饱撑死,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故事。我老妈就那么死了,丧事是田甲一手操办的。当时,老妈的灵堂占了半条街道。那几天的雾气很重,看不见天。我好几次觉得老妈的影子在雾里晃动,像鸟一样寂静。做法事的通宵达旦,把死人的消息传得更远,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唱哀痛的调子,哭得死去活来。田甲在老妈的丧事上,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悲伤,她好像生来是为老妈操办丧事的,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成熟,远远大于她当时的年龄。那个靠吹唢呐挣钱谋生的,在换气转调之余,对田甲发出赞美,甚至希望能在老妈的丧事期间,凭吹唢呐的技术勾引田甲,于是几乎吹炸了腮帮子。 老妈一死,我便忘了老妈的样子。老妈的遗像我看着挺陌生。我甚至不太知道,怎么悲伤。花圈上的花朵开得很艳。不知道哪里的土壤,能养出这么肥的花朵来。老妈突然拥有这么多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司空见惯的稀罕少有的,密密匝匝,都围着她开了。有一朵脸盆那么大的白花,开得很愤怒,在灵堂的中间,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花瓣白得堆满了雪,仿佛掐一下,便会满手粉嫩的奶水。所以,我脑海里突然显现我的婴儿时期,想起了老妈的Rx房。在老妈的怀中,老妈的Rx房就是一朵花,洁白的、永不凋谢的花。现在这朵肥硕的白花面前,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清澈单纯,像雾一样混里混沌。老妈的丧事期间,我唯一的事情,便是数那些花。老妈下葬时,那些花都点燃了,是我的哭声将它们化为灰烬,风将那种吮不到奶水的婴儿的绝望哭泣带到丛林,插上枯萎的枝头,来年弹出新叶,开出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