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颂(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五节
第二部
旨邑发觉自己成了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失去任何辨别的能力,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旨邑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直到秦半两的电话把她吵醒。听到秦半两的声音,眼泪又涨出来。秦半两说你哭了。她说你知道就行,干吗要说出来。他说下次一定记住。你哭饿了,还是哭饱了?赏脸去港式早茶吃点心如何?如果你恨不得把谁吃了,那里的人肉又烧包是一绝,保证合你胃口。我刚到你店里吃了闭门羹,已经灰头土脸了,千万别碰我鼻子。她哑笑着问干吗还没回北京过年。他说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讨论,他先去餐厅霸台,要她十点半到位,因为人肉包子紧俏。于是她怀着一酸一甜两种滋味洗脸漱口,酸味泛上来,甜味覆过去,到穿衣出门时,已经绞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她淡抹脂粉,浅涂彩妆,与其说是为了遮盖脸部哭泣的痕迹,不如说是为了掩饰心灵无望的悲伤——毕竟,爱情在春节来临前去了。
秦半两反扣了一顶黑鸭舌帽,发尾蓬松,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黑高领毛衣突显出一匹骏马的结实。
一顿丰盛的早餐摆在她的面前。可能的话,她想先从他的嘴唇吃起。茶水已将它们浸得熟透了。他用熟透的嘴唇对她说半两钱币的事。他说那枚钱币也成了他老眼昏花的爷爷的问题,他研究了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贸然下结论,最后决定找权威专家鉴定。她笑了,他的嘴唇就成了那枚钱币,她想起那种温润的手感。触觉,包括对一枚古钱币的触觉,都能唤起性意识。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一经激发,它的情绪总是特别浓厚。它最缺乏理智,同时又最富有情绪,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有拆不开的关系,是唤起性活动的最方便的路径。她突然想到,这其实就是肉贴肉非常舒服的原因。水荆秋居然答不出来。她差点马上打电话告诉他这个答案,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
秦半两始终不问她为什么哭。有几次他把眼镜摘了。她看见他真实的面孔,既峻冷又忧郁,像一头眺望远方的豹子,使她惭愧自己不是一只正值豆蔻年华的梅花鹿。她吃饱了。他回画室。临别前问她是否可以迟点营业。她道无所谓。他便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一个地方。他们进了一所大学,穿过树林,沿湖边走了几分钟,到一栋古旧的楼下。楼高两层。他好像打开车库的门(两扇巨大的封闭的铁门),她以为她会看见废铁皮壳、生锈的零件、轮胎等等杂乱无章的陈设,随他进门,里面空旷得吓人,没有大大小小的房间,只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空间。房子里相当明亮,无数扇玻璃窗户嵌在三面墙中间。片刻,她才感觉到颜色蜂拥而至——满屋子的油画作品。人体画居多。描摹女人脚的画纸成堆,仿佛膑辟的刑场,惊心动魄。接着她看见了摆放一边的亨利-热尔韦的作品《罗拉》,不过与原作不同的是,***仰卧在床的妓女玛丽恩的小脚上戴了一枚青玉,那是不久前秦半两从她那儿买的。
就像看到孩子顽皮地给圣母马利亚涂上胡须,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秦半两说画中的罗拉在玛丽恩身上用光了最后一枚“皮斯托尔”,就是西班牙古币,然后笑着说相当于一枚秦代“半两”,罗拉站在窗口不是往外看,而是打算自杀。旨邑笑得厉害,问这算不算金(精)尽而亡。他故作严肃地说这是艺术以外的问题。她说她知道《罗拉》因为过于猥亵而被拒绝进入1878年的沙龙,这里的身体是以沙龙艺术家的理想化方式呈现出来,但它特定的、轶事性的背景在当时肯定触目惊心。秦半两点头,认为绘画所提供的特定叙述语境会使它对于***的表现更有冲击力,到底是表现体毛还是尊重经典的没有体毛的方案,很多画家都曾面对现实主义在表现***中的两难选择。
旨邑尽量克制被画中女性***的光芒震慑的情绪,不敢直视耀眼的躯体。这类女人像美丽的、致命的细菌生长,在她们雪白的两腿之间腐化和扰乱城市。她在想秦半两画那些身体器官时,一定也感到了细菌的入侵。画中裙衫一地。那是秦半两剥下来的:脱下她的拖鞋之前,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衬衣。她胸前圆鼓的成熟的果子落在他的嘴边。她的腹部在两腿交合之处收拢,形成两条贝壳似的曲线,犹如落日的余晖消失时的地平线,沉寂、幽闭,深邃。他一定想住在那里闭户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