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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第五节)(4)



    旨邑的母亲一直保留孩子们的童年玩具,旨邑每年回来都要欣赏一遍。其中一支木制弹弓引起秦半两的兴趣:利用一截形状标准的“Y”形的结实树枝,两边各弄一道深深的勒口,分别套上一堆橡皮筋,中间用小块皮质连接,作为子弹的发射中心。如今弹弓的树皮已经磨掉了,露出白的树肉,仍有木香。旨邑说弹弓是她十岁前最喜欢的东西,她用它来弹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树上的果子,地上的虫子,也玩弹击同伴的游戏。她问他要不要试试她当年的功夫是否还在,他点点头,做出英勇就义的姿态。于是她飞快地卷出一颗有棱角的“纸弹”,退后墙角,对准秦半两“啪”放了一枪,秦半两的额头紧跟着一声响,红了一块,同时感到有点疼。

    “如果是石子儿,小命就被你拿下了。”秦半两揉着额头,没料到她真有两下子。

    有一阵旨邑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地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

    早上起来,小镇全白了。雪花仍在翻飞。这一情景令旨邑恨不得嚎啕大哭。她想起元旦节的晚上,水荆秋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她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脸上结了一层薄冰。雪已没至他的脚踝。风一阵阵呜咽。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女人,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宝。那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他是一块优质的和田玉。可以说,她期盼的其实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又是什么赋予她如此恋恋不忘的深情。进行一次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以含糊不清的爱为起跑的枪声,还没想清楚怎么才能停下来时,就已经停了。

    晚上,正当旨邑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

    “旨邑,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纸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希望你已经回家了,不要独自留在长沙。你曾给我开辟了一个世界,你将会看到你对我的影响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来。对你说再多痴心的话也没有用,我是如此无奈。我爱你,我会把你深深藏在心底,旨邑永远在我心中。”

    无数只夜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长沙,打开《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圣经》,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长沙,谁也拿不准旨邑要干什么。到得长沙后,她请秦半两吃饭以作犒劳。她很快活,眼里闪现令秦半两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对他陡然亲近了许多,他反而觉得遥不可及,感觉她被别的男人刺激了芳心,神魂颠倒。他颇为颓败,但仍是陪她乐了一阵,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书柜前站了很久,仿佛是到了别人家里的小孩,仰着头,想看书却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个行窃者,在进行一次没有绝对把握的行动。她始终是没有下手。然后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给阳台的花草浇水,无论她在做什么,心思始终停留在书柜和玻璃花瓶上。她没有想到,水荆秋还会做出这种细节,她只意识到这种细节的浪漫,不能意识到它的危险: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毁在这样的小细节里。实际上她并没吃饱,她急于回家看水荆秋留下的东西,站在书柜前却望而却步,仿如“近乡情更怯”的游子。她漫无边际地猜测他留下的东西,情话,誓言,一个已婚男人理性的表白,或者其他什么小物什。她怕看了难以承受幸福,更担心看了会失望难过,她就像一只鼹鼠,面对仅剩一块肉片过冬的现实,说不清该欣喜还是惆怅。

    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坐在书柜前盯着它们,放电影一样将水荆秋从头至尾回忆一遍。他在她房间里走动、抽烟、吃饭、蹲厕所,在屋子里任何一处攻击她,心满意足地回去消化,因为身心舒畅,对梅卡玛倍加温情。想到这一点旨邑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么。她觉得做妻子的太了不起了,她们(梅卡玛)精通精明的愚蠢哲学,故意掩饰了女人敏感细腻的天性(她不相信梅卡玛察觉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感),情人不过是给婚姻之船卸下重物,减除压力的搬运工,折腾得一身疲惫,不过是白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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