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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三卷 第六章)(5)



    让诗人再去列宁、契河夫、克鲁泡特金、曼殊斐儿墓前献上鲜花;再去握一握罗素、威尔士、狄更生、傅莱义、康拉德、泰戈尔、恩厚之的手吧,因为转瞬之间他们就要用他们发抖的手做花圈,写悼词……”

    让诗人再像旋风一样地冲进友人家里,拍一拍这个的脑袋,挠一挠那人的胳肢窝,亲一亲他们的孩子,扮一个鬼脸、学一声猫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用他的活力、逗乐赶走别人心上的阴霾,驱散因见解不同而带来的僵持、缄默,给大家增添亲近感和信心吧,因为须臾之间他们就要齐声哀哀哭泣……

    让诗人再回到父亲身边去,重获老人的爱和原谅,让诗人再向幼仪作一次忏悔;让诗人再抱一抱阿欢——这是个很少得到父爱的可怜孩子——带他出去玩耍一次;因为一霎时间他们的心就要被撕裂,人生的莫大哀伤就要吞噬他们的余生……

    让诗人今晚务必赶到协和小礼堂去听徽音的报告,不使她失望吧,因为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她失过约,叫她失望过;让诗人再回到小曼身边去,开始他们的新生活,哪怕一天也好……让诗人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吧。

    一团火云,燃烧着,翻滚着,向下坠落,迸射成一阵火雨,照亮了雾蒙、混饨饨的天地……

    十一点三十五分,三具遗骸,以及志摩的皮箱、皮箱中那幅小曼的山水长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碎石乱草丛中……

    徐志摩三十六岁。王贯一三十六岁。梁壁堂三十六岁。悲剧性的巧合,梅特林克式的神秘。

    (二十五)

    青岛大学校长办公室。

    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赵大作、沈从文坐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沉重得像弥漫着水银的微粒。他们一个个都像化石,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

    桌上放着两份电报。

    山东省教育厅长何仙槎发来的:“志摩乘飞机在开山失事,速示其沪寓地址。”

    北平的急电:“志摩乘飞机于济南时遇难。奚若、龙荪、思成等拟乘车于二十二日早可到济南,于齐鲁大学朱经农先生处会齐。”

    突如其来的噩耗,过于意外的打击,深痛的哀伤,过剧的刺激,使人僵硬,使人丧失反应,使人麻痹。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有承认,那生龙活虎的、那一团天真的、那发热发光的、那可爱可亲的、那带给世界生气和色彩的、那顽皮幼稚的、那操劳过度的、那曾经濒于绝望而又始终在奋发寻索的、那助人为乐的、那热诚善良的、那被人爱也招人嫉的志摩,会就此离开大家,离开亲人,离开世界,就此长眠、沉默,就此归于永恒?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肯承认,那么悲掺的、可怖的、残酷的不幸,会降临到年仅三十六岁的志摩头上?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奢望,谁能企及,谁能类同,在大雨浓雾中,在一团火海中,轰然一声,便解脱,便物化,便升飞,便投向永恒的怀抱?

    一多拿出一只海泡石烟斗,装上烟丝,点着火。烟雾升起。

    “没有了徐志摩,闻一多孤独了。”他沉缓地说了一句。

    一多的话,使大家僵硬、麻痹的思绪活动了。

    梁实秋眼前始终浮现着一张印有兰竹的精美请柬,上面写着“大取登胡同一号梁实秋先生”——这是志摩、小曼订婚礼的请柬……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志摩给来宾朗诵一首诗的情景……

    杨振声回到了六月的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没有月亮,星斗成天;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行的路灯……谈呀谈,不尽的话题,不尽的谈兴……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听!那是故宫里传出来的鬼乐……”志摩说。……“你从上海回去,到青岛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振声说。

    “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你们等着,看我在天空向你们招手……”志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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