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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一章)(13)



    我绝望得就哭了出来,这时王从人堆中走出,她牵着我,一直把我牵到喷头的下方,她说:小林,你不要怕。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下。在水流中我一再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对我说:小林,你不要怕。这个声音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如注。

    有一个女孩,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她当时是N城大学的学生,叫南丹。南丹是我所在省份的一个县名,在我的印象中,南丹在非常深的深山里,而且是瑶族县份,这个女孩是上海人,她的父母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显然是对这个县份一无所知。这使南丹这个名字在N城格外易记,听到这个名字我们首先一愣,然后就记住了。

    南丹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关系不寻常的女孩,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孩,我才找到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感觉,这种感觉我从幼年时代起就丧失了,我从来就不会撒娇,不会忸怩作态,不会风情万种,我像一个中性人一样生活,我对所有的男性没有感觉,反过来,他们对我也没感觉,同时,我一点儿也不需要什么爱的感觉。

    因此我衣着随便,从不修饰自己,我从来想不到要化妆,我用的第一支口红是南丹送给我的,而她本人就像这支口红一样,对我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不记得她是怎样突如其来的,不知道她在别的场所见没见过我,我反正是没听说过她。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已把我的诗背得滚瓜烂熟,比我自己还要熟悉它们,她在抬高我的诗的同时把我在N城的诗坛敌手贬损得体无完肤,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当时就把她视为了知己,称她为我唯一的朋友。后来我想到,这无疑是她的手段,这并不是说我的诗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在我看来,我的诗永远是好的,问题是南丹是一个极端狂妄、目中无人的女孩,她把那一年走红的女作家逐一批判,把她们说得一无是处,并且大言不惭地声称,如果她搞文学,就一定要拿诺贝尔文学奖。她有许多宏伟的计划,她相信她能当一个优秀的电影导演、优秀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优秀的剧作家等等。她的狂妄也许不无本钱,她的确是N城大学里最出类拔萃的女孩,在亚热带校园遍地橄榄色的塌鼻子女生中,一个修长白皙的上海女孩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何况南丹各科成绩最次也是全班第三,一次全校英语竞赛还得了第二名,用南丹的话说,就是杀遍天下无敌手。

    她还错误地认为自己很漂亮,其实她除了白一点儿,五官均不可取,她脸部的线条太硬,全然没有一般女孩的柔和,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甚至显得比我还大,她常常喜欢让人猜她的年龄,而所有的猜测结果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这是南丹唯一的挫折。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一见面就对我极感兴趣,这在很长的时间里使我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在我的生活中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了,这使我觉悟到,在我身上肯定有一种使这类女孩一见倾心的素质。后来的那个女孩我将不在本书中涉及,她是我需要小心保护的一个秘密,在这个长篇里,我不能穷尽我的所有秘密。

    只说南丹。

    当时我在N城的图书馆里搞分类,每天八小时上班。那是一条像工厂那样的流水线,打号、查重、分类、编目、刻目录蜡板、印目录、插卡,每道工序有一到两个人,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偷懒,后果马上就会显示出来,而且他的下手就会等活干。被封锁在这样的流水线上是很可怕的。我当时的最大愿望、最奢侈的幻想就是到环卫局去当清洁工,准确地说,是当一名开洒水车的司机,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职业了,白天不用上班,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就到街上洒水,从东头洒到西头,从北头洒到南头,清凉的水丝在阒无一人的路面上掠过,这个场景使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这真是太符合我的天性了,我第一怕人,第二怕光,第三睡眠时间比常人多出一倍。

    就是在这个幻想开洒水车的阶段,南丹出现了。

    有一个节日,不记得是“五·四”还是“十·一”,图书馆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其中有一项是诗歌朗诵会,南丹说她以为我一定去,所以她就大老远从西郊赶来,事实上,越是人多的地方我就越要逃避,这是我的习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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