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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一章)(14)



    我躲在房间里,永远垂下的窗帘使室内光线暗淡宜人,宿舍离图书馆有二三百米,所有的人都去前面游园了,宿舍区一片寂静,我脱掉外衣,半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写到这里,我还是无法断定是五月还是十月,在N城,能半裸着身子在室内走动的月份是四月至十一月),这是我打算进入写作状态时的惯用伎俩,我的身体太敏感,极薄的一层衣服都会使我感到重量和障碍,我的身体必须暴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它们裸露在空气中,倾听来自记忆的深处、沉睡的梦中那被层层的岁月所阻隔的细微的声音。既要裸露,同时又不能有风,这样我就能进入最佳状态。

    我的裸身运动常常在晚上或周日或节日里进行,这时候不用上班,也没有人干扰。N城没有我的亲戚,我又从不交朋友,所有撞上来与我交朋友的人都因为我的沉默寡言而纷纷落荒而逃。我喜欢独处,任何朋友都会使我感到障碍。我想,裸身运动与独处的爱好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五·四”或“十·一”的那一天,单位没有放假,但我把它当成了放假的日子,只要离开人群,离开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感到安静和轻松。

    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开始坐下写诗,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十分果断的脚步声,它们停在我的门外,敲门声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那样在我的门上响了起来。我正半裸着身体进入了写作状态,敲门声使我有一种被人捉奸的感觉,我写诗从来就是偷偷摸摸的,在单位跟任何人只字不提,我最怕单位的熟人看到我发表的作品,我暗自希望所有的熟人都不看我的诗。与肉体上的裸露欲望相反,我在心理上有着强烈的隐蔽欲。

    听到敲门声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动不动,我不咳嗽不喝水,放慢呼吸,不眨眼睛。不管是谁,坚决不开门。

    雨打芭蕉的声音持续不断,这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节奏坚定持续,富有耐心。忽然这个声音变成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她熟练地喊我的名字,她说:多米,你开门吧。

    这个女孩就是南丹。

    这是我的一个极为封闭的时刻,南丹一无所知地闯进来了。她说刚才在诗歌朗诵会上读了我的诗,我正感到不好意思,她就眉飞色舞地夸起我来了,她毫不含蓄,用词夸张,态度却又极其诚恳,她口才极好,滔滔不绝,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她是一名N城诗歌界的权威发言人。

    她说话的声音低沉,富有感染力,不同寻常,即使是虚构,只要一经她的口说出,立即就变成了斩钉截铁的事实。

    我就是这样被她的声音所暗示、所催眠、所蛊惑、所引诱的。

    南丹,你这个女巫,你是多么幸运,你找到了我这样一个意志薄弱、离群索居、极易接受暗示的女人,你所有的咒语在我身上都一一应验了,你的语言就像一个无形的魔鬼引导我前行,就像一万枚带毒的刺呜呜地飞向我,使我全身麻木,只剩下听觉。

    南丹说:你是一个天才。

    她的话立即在我幽暗的房间里辟出了一条奇异的通道,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逆着岁月的气流我到达了我的少年时光,在那里我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那时我无师自通,过目成诵,数学得过全县第一,化学得过年级第一,那辉煌的岁月如同花瓣在遥远的B镇闪耀,我看到它们被十九岁的一击所掩埋,现在南丹的话就像一阵神奇的风,使它们纷纷飘起,随风而舞,才华如水,重又注入我的心中。南丹又如一名催眠师,在我半睡眠状态中发出一个指令,进入我的潜意识,我一觉醒来,焕然一新。

    南丹又说:多米,你知道吗?你很漂亮。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让我觉得简直是岂有此理,这话应该由我的男朋友(可惜从未有过)说的,由她这样一个比我小六七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真是有点恬不知耻。她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我生硬地顶撞了她,我说:我不漂亮。她毫不生气,她具体而细微地说:多米你的眼睛真是非常地美,双眼皮,水汪汪的,还有你的嘴唇,很性感,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是真的,我最善于以男性目光欣赏女性了,你看你的皮肤,褐色,富有光泽,美极了,中国人不太能欣赏你的美,你要是出国,肯定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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