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咳嗽声(3)
时间:2023-05-01 作者:李公顺 点击:次
等待了半年多父亲没有接到命令,看到贼似的村长成天派人暗中监视着他,他一咬牙,带着和他一起从部队回到家的苏杰三二叔去了东北。村长是从解放前一直当到解放后的,1947年5月中旬孟良崮战役结束后,没有跟上大部队转移的三位解放军战士蹚过我们村东的祊河,刚上岸就被村长带人将他们引到了村里,路上他们将一位发现村长心怀歹意的战士开枪打死,另两位解放军被他们缴了枪。后来,活着的两位又被村长带人押解到临沂城,交给了当时的国民党驻军83师李天霞部,以邀功请赏。这件事情父亲最清楚,其实,村里还有好多人清楚,父亲就觉得村长只防着他一人,特别是父亲从南下的队伍中将患病的苏杰三二叔带回家之后,父亲又成了村长的心头之患。父亲努力把自己变成一只缩身的刺猬,在村里很少与人说话,人们听得最多的只是父亲的咳嗽声。父亲就是要用咳嗽声告诉村长,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不必防着他或者除掉他。父亲满心想着像刺猬一样趁没人的时候舒展一下腰身,又怕猝不及防地被村长一锨拍扁。他想,与其在村里当村长的眼中钉,还不如在他的视线中消失的为好。父亲是一位农民,尽管解放后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也不敢得罪一直当村长的村长。于是父亲这只刺猬下了关东。 父亲有没有找到伯父谁也不知道。我父亲回到家后,就再也没能走出村子。新任村干部将回村搬家的父亲扣住了,让他在村里进行社会主义建设。 父亲说他就是一只刺猬,一辈子患得患失的。 三 我家的隔壁住着我的本家大娘,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她哮喘很厉害;住在村西头的我的一个堂哥喘得比我父亲厉害,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地;住在大队部东院的光棍苏已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就因为喘气费劲,谈一个崩一个,为了找媳妇,他把挣的钱都花在穿着打扮上,只要不下地干活,裤子烫得笔挺笔挺的,本来裤腿不长,他还要挽上一截,尽量把洋袜子露出来;夏天日头毒,元五大爷也不舍得戴遮阳的东西,全身晒得古色古香泛着金属的光泽;而光棍苏不管干活还是不干,头上总是戴着洋草帽子,不时还换换胡椒眼的席荚子。于是,村里的小学生一看到他不干活,还穿得人五人六地在大街上闲拽,就跟在他的后面喊:“结巴子、结巴子,高吊裤子洋袜子,胡椒眼的席荚子,嗓子眼架了个风匣子。” 他也不恼,只是看到孩子们跟着他喊,他才有意识地弯腰在地上虚抓一把,向后面做投掷状,孩子们嬉笑着作鸟兽散。后来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孔乙己并不是孔乙己,人人都有个孔乙己。 气管炎一定会咳嗽,哮喘不一定咳嗽,犯憋,伸长脖子大口喘气也不够用的。春夏秋三季看不出他们有多么大的痛苦,有时候还会挎着紫花槐条子编织的筐,下地去割草、扯地瓜秧、劈玉米叶,弄回家喂家畜家禽。冬天就不行了,他们的哮喘及咳嗽想憋都憋不住,寒风裹挟着哮喘声和咳嗽声在村庄的屋顶上和树梢上旋转,我顺着声音就能分辨出谁是老气管炎和哮喘病患者,谁是新的。我就在他们的哮喘和咳嗽声中长大,我感到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我不是医生,我对他们的病无可奈何,我就憎恨冬天,只有这样,才会显出对他们的同情,才会让村人们说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冬天,生产队看场的屋子或喂牛的牛棚是比较温暖的地方。我父亲是这两处地方的主角,他会说书,《七侠五义》《秦琼打擂》《说岳全传》这些半文言半白话的书他读过就不会忘,谁都抢着让他去说。我曾写过《听父亲说书》一文,文里和文外的父亲怕烟熏,大伙就让他坐在上风头里。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把柴火都稀罕,每天早晨,我都会被母亲叫醒,在二姐的带领下到结冰的汪崖,用竹筢撅着紫花槐筐,去搂一夜不知从何处刮来的茅草、稻草、麦穰等,我还特意带着一把镰子,发现汪崖上有裸露出的树根就给他斩断,带回家晒上几天,用它烤火或做饭,比一筐的草类要耐烧得多。我们村子有两三千口人,大汪围着村庄完整地转了一圈还不行,又在村中灌出了三个相对完整的大汪,其中一个占地四五百亩成为龙头,那围着村庄转的汪就是龙身了。多少年后我回到村里,发现村里的大汪被村民自觉填平,上面建起了厂房和住房;没有被填的大汪孤零零地待着,没了源头之水,成了死汪臭汪。我想,村民现在不用再刨汪崖上的树根烧火了,也不用汪崖抵挡会被漫天的寒风吹上天的草们了,更不用汪里的水洗衣服、饮牲口了,他们有了煤炭、液化气,有了自来水、矿泉水,有了洗衣机,有谁还会去关心不能给他们带来吃与喝的臭水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