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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六章)(3)



    海粟像构思画面一样构思起他的计划来了。

    王赓接到一张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请柬,抬头写着“恭请王赓先生、陆小曼女士光临”,下首是“刘海粟鞠躬”,订座地点是功德林素菜馆。他把请柬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寻思着此举的缘起和意义……刘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来沪是与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难说。刘海粟跟徐志摩向来莫逆,这次宴请想来不为无因。

    平心而论,王赓对徐志摩并无多大恶感。他与志摩虽非深交,但志摩一团天真、热情至诚的为人他是了解的。志摩与小曼,作为神交,他也不反对,所以也曾请志摩陪着她到处游玩,主要还是为了让小曼的心情舒适愉快点。他的心自问对小曼已是至矣尽矣,够慷慨够开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娇媚,时时刻刻需要温情的滋养,这一点,自己作为丈夫来说是力所不透的,这就使志摩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教授占了上风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场,王赓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属,当然是恼火的。这至少有辱门庭。闲言碎语在社会上传来传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这次严令小曼来沪,她毕竟还是屈从了,但这种征服式的夫妻关系还能有多大意义呢?行前夫妻间的那次龃龉,早成镜上之隙,裂痕看来是很难弥合的了。此后纵然可以把她禁锢深闺,但后果可想而知:无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郁而死告终罢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这样严酷地将她置于死地?小曼的个性,他并不是完全不了解的。她是一个体质孱弱,生性随和,貌似柔顺,但骨子里却有她的刚与倔的人。这一点,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

    才看出的。他与她的结合,完全是陆家的主张,小曼当时年甫十九,虽然聪慧盖世,但对生活的愿望与理想却未形成,可说是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实无使她爱慕倾心之处;是徐志摩拨亮了她心头之灯,开启了她心头对情爱的蒙昧——这,今后能被扼杀吗?能被磨灭吗?

    然而,以平素的认真、严酷的个性而言,王赓万万不能容忍别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夺去他的明媒正娶的发妻,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不堪的羞辱?

    他犹豫着。

    小曼进房间来了。

    自从到上海后,她没给他看过好脸子。她把这次的屈从看做是对他抗争的一次惨败,她把这次与志摩的分开看做是理想彻底破灭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夺走了自己的青春、身体、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恶魔,她恨死了他,发誓一辈子不给他好脸子看。

    王赓没有转身。他把请柬放进了抽屉。他不愿意让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的时候。

    王赓板着脸走出房间。

    小曼进来的时候,已经瞥见他把一样东西塞进抽屉。

    他越想瞒她,她越想看个究竟。听到汽车引擎响过之后,她打开抽屉,拿出请柬,用眼睛一扫,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车上同娘说了许多,小曼在一旁低头不语。听完海粟的叙述,娘长叹一声,说:“曼的心思,我们何尝不知,又何尝不疼惜她!你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老先生是最讲礼义最看重家声的人,叫我们怎么办?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对王赓提出来?”

    海粟微笑着说:“老伯母莫怪我轻狂雌黄,我学的虽是艺术,可很看重实际。目前这样,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么能琴瑟和谐,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开,那不是毁了他们两人?小曼痛苦,三天两头闹病,你们二老心里又如何安宁?这样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陆老太太摇着头说:“照你说,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看……”海粟说,“小曼和王先生还是离掉的好。”

    “那样也不行啊。王赓对我们孝敬,对小曼也还厚道,他没有什么大过错,如何能叫他吃这个亏?这一点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也不能对人这么刻薄!”

    小曼抬头朝娘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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