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2)
时间:2023-04-30 作者:鲁顺民 点击:次
那一次顺脚搭他的车回太原,途中接了一个电话。看样子本不想接,但还是接了。村里一个人,得了癌症,在太原治病时他给拿了八九万,但是八九万没救住人的命,很快就去世了。打电话的是那个人的儿子,说没钱埋人,请他再出点钱。他说:你看看,八竿子打不着个兄弟,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叫,病了咱管,死了还得咱管哩。 其实,他口袋里已经装好两万块准备顺路送回村的。但在电话里他说:有一万够了吗? 那头说:够了。 扣了电话,老苏心花怒放,好像平白无故捡了一万块钱那样高兴。他一个劲儿说:省下就是挣下的嘛,省下就是挣下的嘛。 他永远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个全县有名的有钱人,成天缠绞在一堆什么样的事务中间,可想而知了。村里人、股东、县里市里省里的方方面面他都得应付。看着眼前一堆材质不同的纸片上记述那些灵光一闪写下的所谓诗句,我想,诗歌对他而言,一定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缓释情绪的途径与方式。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在那里自我缓释,在那里为自己找到理由,在那里完成一种虚拟的身份转换,或者,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个纯精神性的出口。这种方式周围的人肯定不大理解,有些甚至不大能读懂,他悄悄告诉我说,哪一句诗其实他是想说个甚来,后来写出来不这样说,偏那样说,不散漫成句子,而写成整齐的诗行,别人看不出来。别人不理解,不懂,恰恰是他最得意的地方。就像一个小孩子跟小朋友玩捉迷藏,他藏起来,眼看着对手从眼前经过,又经过,一次次没有将他找到,那样的得意。 在老苏,诗歌绝不是装饰生活的一个文体,而实实在在是一件十分趁手的工具。 从大前年开始好长一段时间,老苏等待着煤矿整合,那是一场非常漫长的等待,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将近两年,老苏很少来太原了,可他经常突然冷不防就打过电话来,说他想了两句什么好句子。或者发过短信来,是一首完整的诗。他说,他现在写的诗,又够出一本子了。 他说书,是一本子书。 开始我知道,他陷入了无休止的利益纷争中间。因为煤矿几经技改,前些年不得不引入清徐一家企业,人家一个子拿走一多半股份,这让村里人很不满意,尤其是当初跟他入股的那些股东们。当年,他拉人入股时,最多股份不过二百多块钱,现在当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股东们认为,引入清徐的企业入股,是他当汉奸的结果,所以将他起诉到法院。他当这事也写成诗,其中有一句“豆子炒熟都有份,锅子炸了没人问”。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他说:哦写得有意思哇。可有意思呢。 我说,当初你为什么不自己干?省得这些麻烦。 他说:好哦的你呀,咱是地主成分,平时回村里头只是个埋头受得哈哈的,不敢说话,万一挣了钱,人还不把你头打烂。那些股子,越多越好,谁也不能说个甚嘛。咱成分高,吓怕了嘛。 此前的2006年,煤矿技改见效,村里子就炸起来“闹他”。大字报都贴出来了。老苏跟我讲,一看大字报就吓坏了,大字报说:土改时候分过田,“***”当中游过街,苏××是地主阶级复辟呢。后来,煤矿出钱为村里修了路,包下所有田地的出产,甚至给村里所有的光棍都娶了媳妇才平息下来。 再下来我知道,他准备回到良种场,在县城西边开发一片土地重操旧业。但是,整合迟迟没有结果,整合之后款项又迟迟不能到位,这事一直还停留在构思之中。 去年冬天,老苏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来咱岚县看戏吧,可闹好咧。 怎么回事? 原来,老苏出资买了锣镲鼓板乐器,在社区组织了一个自乐班,天天在县城里自娱自乐唱戏。 再后来,消息就稀了。今年秋天,给他去过一个电话,说他仍然在红火地唱戏,仍然嘻嘻哈哈,没甚怪异。没甚怪异,今天想起来,恰恰是怪异。 在煤矿不景气的那些年,举债、躲债是老苏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内容,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躲在外头,在外头的小旅馆里吃方便面,就着开水啃馒头是家常便饭。好几个春节,等债主走了他才敢悄悄回家。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顺遂的那些日子,坐小车,当代表,出诗集,那些灰暗的日子是我在他的诗集中读到的。说起那些日子,会勾起他妻子心里的苦楚,他和他的妻子咽下多少苦楚,外人哪里知道。我刚刚问怎么回事,他妻子眼里就挤出好些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