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虫记(5)
时间:2023-04-29 作者:孙爱雪 点击:次
自留田里有三行白杨树,南北成行。白杨树手指粗的时候没有知了猴,手腕粗的时候也没有。某一年突然有了知了猴。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发现了这处隐蔽的矿藏,夜夜收获甚丰。灯光暴露了秘密,开始有人过来。每夜不下十几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小溪是一个孩子,每年暑假她都会从城市回到这里捉知了猴。她娇小的身体轻盈如兔子,蹦跳着在我前面抓到知了猴。我问她捉几个了?她说不知道。我想问她上几年级了?妈妈在哪里?我没有问。我不想打开一个孩子禁闭的内心。小溪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爸妈离婚后她跟妈妈去了城市,爸爸却从来没有踪影。小溪在村庄里长大,她想家想爷爷奶奶想知了猴。每年爷爷都会留一根最长的竹竿给小溪,制作好放知了猴的瓶子等着小溪。这次遇到小溪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带着城市女孩的气息回到老家。她白皙的脸和整齐的刘海儿在灯光里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我无法从面貌上断定她是小溪,但是我从她在这里捉虫的姿势断定她是小溪。她回来捉知了猴,唯独这个季节她回来,到这片树林来,到这三行树中间来。我看到小溪和爷爷一路走一路照亮黑夜的树林,这种隔辈的亲近在此刻如此温馨动人。 瘾是一种来自身体的欲望,意志虚弱的人无法抗拒犯瘾带来的诱惑。抽烟喝酒有瘾,赌博打牌有瘾,捉知了猴也有瘾。黑夜里徒步走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心里还是期盼着下棵树,下一个知了猴。我每一次去的时候告诫自己,走一个小时就回来,到树林后彻底忘记自己的忠告,两个小时过去还不过瘾,看看手机11点,强迫自己回去。 春的母亲六十多岁,身宽体胖,走路颤巍巍的。某夜11点多,我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忽听大门外有人喊:家有人吗? 我开门,看到是她,惊问:你有什么事?她说: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我说:这是我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迷路了,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我仔细看她,她一身汗水,脖子下透亮的汗水正往外溢,她扶着我家矮墙上的栏杆气喘吁吁。从树林到我家要经过河两边的南北路,从北往南,过大桥,再从南往北,还要往东才能到我家,这么曲折的路她怎么能走到这里呢?我只能安慰她:没事,没事,我送你回家。她说:你送我吧,我回不去了。 我回屋拿了手电,送她。我听人说过一个老头儿摸知了猴摸到三十里外的王沟,一直到天明才发现到了一个生疏的地方。有人说这是鬼打墙了。春的母亲说:我在俺家陵墓那里转悠,谁知道转迷了,到处都是荒草,脑子乱了,迷了。听她说我觉着有点瘆人,就说:我送你回家,我回来的时候让春的爸爸送我回来啊,我也有点害怕。春的母亲说:树林里到处都是陵墓,谁怕过啊。 是的,我也在灯光下看到很多坟墓,坟墓上长满灌木野草,灯光一闪而过,心里眼里是知了猴,谁想坟墓里的孤魂野鬼呢。 过了大桥,往西去,她说:还迷着,以为是往北去,这个地方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村庄了。 一直送她到家门口,她才辨认出方向。 送她回来,我走在村里路上,月亮从东边升起,寂静的村庄在月光下安详沉稳,每一座房子,每一片院子,每一条小路都沉浸在夜色的柔波里。月光的玉指轻轻抚摩大地,晚风习习吹来露水的湿气,野花的香味坠落到泥土里。一个人在路上,一枚知了猴在树上,蜕变,飞翔,歌唱,死亡,再生。所有的循环往复都是永恒的虚无,所有永恒的虚无都是真实可见的生活秩序,都是我们无法逃脱生存的机制。我们把花香埋藏,把月光遗忘,对河流的声音充耳不闻,对云彩的飘逸熟视无睹。我们需要一只虫子填补精神的缺失,事实上我们需要一只虫子填补苍白生活的负重。我们贫穷的脊梁弯下去,再弯下去,酸疼的双腿已经跪倒在泥土的额前,骨质的损伤像老树朽去,枯竭的内心像被鸟钻开的树洞,我们的身体像一张纸前胸贴着后胸,顽强地活着,我们的五脏六腑从来没有得到滋补。从出生到死亡,躯体和器官,精神和思想,除了损伤还是损伤,除了压迫还是压迫。我们永远在社会的底层仰望参天大树降恩泽于我们,仰望青天不要动怒,给我们一个风调雨顺和丰衣足食的年景。我们鼠目寸光没有见过世面,知了猴之于瓢虫是一个多么庞然大物的肉食动物啊。平原上的我们吃泥土里长出的素食,家禽和家畜奉献给了那些食肉动物们的肠胃,就连一枚小小的知了猴也运去了南京。苍天啊大地,请原谅我们的鲁莽,原谅我们轻率地背离了自然规律。也请树林原谅我们的喧嚣和刺疼树木眼神的灯光。最后请一只昆虫原谅我们的残酷——在食物链的中间,我们都是伤害者和被伤害者,啃噬和被啃噬者。芸芸众生,人如蚁虫,践踏一只蚂蚁,也被另一只蚂蚁击溃。 今夜月光明亮,万物生辉。又见阴影重重,虫鸣清越。 (选自《山西文学》2018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