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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上将军(7)



    遗体被抬进陈家集39师团司令部时,天色已黑。专田盛寿手举蜡烛,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张自忠的面颊,突然悲戚地说道:“没有错,确实是张君!”

    在场者一齐发出庆祝胜利的山呼海啸声,接下来则是一阵压抑的静默与肃穆。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木匠铺赶制一口棺材,将遗体庄重收殓入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就在当天夜里,当张自忠将军的遗体被国军的士兵抢走后,前线日军接到司令部“将张自忠遗体用飞机送往汉口”的命令,但为时已晚,坟头上只有那一方墓碑。

    18日上午,忠骸运抵快活铺,33集团军将士痛哭相迎。将军的属下含泪查看了张将军伤势,发现全身共伤八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唯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

    然后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做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

    5月21日晨,六辆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沿途数万群众,挥泪跪拜祭奠。

    车抵宜昌,十万群众自发送殡,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张自忠灵柩在此换船,溯江而上重庆。28日晨,船抵储奇门码头。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孔样熙、宋子文、孙科、于右任、张群率文武百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志哀。蒋介石在船上“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后来人们说,蒋介石的办公桌从此就摆上了张自忠的遗像。

    张自忠将军殉国时,按山东老家的计算方法是虚岁50,他的夫人李敏慧闻耗痛上伤,一直拒绝粒米,七日后,溘然而死;也许夫人的死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男人为国尽忠,女人为夫殉身,但我们能要求李夫人什么呢?还有比随为国尽忠的丈夫而死的最好的结局吗?我不提倡为男人殉节,但我为李夫人殉身所感动,自己深爱的人死掉,自己也绝不独生,苟活世上。

    这一仗,张将军所部虽全军大多战死,但敌人所付出的代价更大。数字是冷酷的,但数字的背后,是将军的鲜血染成的,流血五步的将军,使倭寇流血何止百步?有一组数字,是将军殉国后,从五月一日至十六日之战果,计伤毙敌四万五千人以上,缴获大炮六十余门,马二千余匹,战车七十余辆,汽车四百余辆。

    张自忠将军死了,对于将军的死,如果我们归结于凶手只一句:日本人,那就太轻巧也太机巧,淡化悲凉之雾成云霓;在七七事变后,将军留在故都含泪说:恐怕你们成民族英雄,而我成了汉奸了,这句话的沉痛,怕只有用血才能抵偿,这也就是为何一个上将军,只有在血与火的呐喊里一死才心安的内在缘由吧,但死是容易的,赴死前他的隐忍与血泪,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竹简,是青的,也是易朽的,血是红的,也是易褪色的,但由血书写的竹简却坚比金石,那上面的文字也就有了金声玉振之效了。

    “良心”二字,在张将军的手令及谈话中时常出现,我的家乡与将军的老家同属鲁西黄壤平原,同属黄河故道,相距不及二百里,我知道这两个字在山东话中是表明心迹、分量很重的用语。山东人做事常是捶着***说:做人要讲良心,“求良心得到安慰”,就是要为这个国家、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中国人的血只有流在脚下,流在生养自己的黄壤上,那良心才不负国家,那良心才安妥。这正是张自忠作为一名传统贯骨的军人,在民族危殆之际,不惜以命为所求的一种大悲壮大境界,诚如古语所云:受命之日忘其家,临阵之时忘身,军人之武德,于斯尽矣。

    《宋史·岳飞传》有记载,当岳飞入狱之初,秦桧等密议让何铸审讯。岳飞义正词严,力陈抗金军功,爱国何罪之有?并当着何铸面“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里”。浩然正气,令何铸汗颜。岳飞背上的忠字刻在肉里,而张自忠的忠,镌在骨里。

    千年前的岳武穆,千年后的张荩忱,在为国尽忠的这一坐标下重合了,他们都是抗击外敌入侵的汉子,死了就死了,但谁说的:老战士永远不死,他们只是逐渐消失,是啊,中华民族的这些绵延不绝的老战士何尝会死呢,他们只是小憩在我们的血液里,鸟巢睡了,鸟醒着,血管睡了,血液醒着,老战士睡了,他的眼睛依然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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