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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第四章)(7)


  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引起亲友的误解与指责、社
  会的喧嚣与非难,我还不具有抗争这一切的勇气、和力
  量。

    我也还不能过早的失去父亲的宠爱和那由学校和艺
  术带给我的安宁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
  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的小说我已经不再惊异人生的遭
  遇。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
  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什么风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双眼睛。上次您和幼仪去德
  国,我,爸爸、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火车启动的那一瞬
  间,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边,她张着一
  双哀怨、绝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颤抖
  了。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
  的秘密。她全看见了。

    其实,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听说她要单身离
  你去德国,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起因是
  什么我不明白,但不会和我无关。我真佩服幼仪的镇定
  自若、从容裕如的风度,做到这一点不是件易事,我就永
  远也做不到。她待我那么亲切,当然不是假装的,你们走
  后我哭了一个通宵,多半是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对真
  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恳求您理解
  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实是好的,您说这不是
  真正的爱情,但获得了这种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经大
  大的有福了。尽管幼仪不记恨于我,但是我不愿意被人
  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伦
  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逃回我的故乡,
  让那里浓荫如盖的棕榈、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
  颗不安宁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来后再作这个决定。那样,也许这个
  决定永远也无法作出了。我对爸爸说,我想家,想故乡,
  想马上回国。他没问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
  了解我,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
  到一封国内的来信,也有回国一次的意向,这样,我们就
  离开了这留着我的眼泪多于微笑的雾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
  我是女人,总免不了拖泥带水,对“过去”要投去留恋的一
  瞥。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
  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
  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吗?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
  生命里的一切吗?又真地奉还了您留在我生命里的一切
  吗?

    我们还会重逢吗?还会继续那残断了的梦吗?
  我说不清。一切都交给那三个纺线的老婆子吧,听
  任她们那神秘的手将我们的生命之线拉扯成怎样,也许,
  也许……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这一段时期您也没有好好念书,从今您该平静
  下来,发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
  文坛!

  志摩颓然倒在沙发里。

  就这样的,走了吗?他简直有点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人,已经走得远远的,无影无踪了,再也找不到了。不会再见到她笑意盈然地出来开门了,不会再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徐兄了;再也闻不到她那如麝的温香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无可置疑的;诗籍铺,福也尔,蓝色咖啡馆,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区的白桦林……一切都还在他的生活里,可是唯独徽音却消失了,没有了,不会再来了!

  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后紧跟着又是一个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彻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从热烈的希望、恳切的吁求、真诚的呼唤、信心十足的预料中将出来扔到了荒漠无垠的旷野里,这叫一个二十六岁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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