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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第二章)(5)



  他的心悸动着。济慈《夜弯曲》里的一切,都与徽音的形象融和在一起了。她仿佛穿着拖地的白纱裙行走在诗境里,在夜的气息里绽放的红玫瑰依偎着她的白裙,那飞翔歌唱的精灵——夜莺,在她头上盘旋。他,她,济慈,幽幽的灯,古老的持子,整座小楼,都飞起来了,高高地飞在一片星繁风清的夜空里。

  诗完了,妇人依然交抱着双臂,凝立在桌边,好像还没有走出梦境。

  未等掌声响起,徽音拉起志摩走出小楼。

  志摩懂得,她要让那纯美的境界和感受长久地留在心头。

  志摩同样陷在深深的感动里。他更为徽音的那种忘情陶醉、出神的感动而感动。参加这类集会他还是第一次,但仅此一次,他已经确认找到了自己应处的方位。他不知道艺术,诗,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现在才懂得文学艺术是一个包蕴着如此丰饶的宝藏的美丽世界;幼时的梦幻,天文爱好中产生的遐想,青春期的烦愁,近时的郁结,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冰释了。这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是属于这世界的。他想把这些告诉徽音,但是她沉默着。他也就觉得沉默着更好。

  是的,除了带韵和不带韵的,有节奏的和散淡的诗之外,还有什么能更好地表达自己心里涌起的一切呢?

  两个人在幽静的伦敦街道上行走着,谁也不说话,影子拉得长长的。两旁的房屋静静地站在街树后面。枝叶的间隙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灯光。风,轻轻地将丢弃在路边的废报纸吹扬起来,在寂寞的长长的路面上飘飞……

  他俩像是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行走在那怪诞而又充满温情的小说里。

  到路口,徽音停住脚步,向志摩无言地伸出手。

  志摩握住那冰凉的小手,久久没有放开。

  “不要我送你回去吗?还有一段路呢。”

  “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忽然看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徽徽,你还没有从《夜莺曲》里解脱出来?”

  “徐兄,告诉我,美,为什么总是给我带来忧郁?”徽音仰起了脸。

  “那是因为我们总是沉浮在尘世里,偶而将头伸到云端里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却又不能真正脱离凡间,全身就感到不调和,因而更为惆怅了。”

  “每当面对着真正的美,我就感到对生命的失望。精神的峰峦如此高耸,凭我们的心力是无法攀登的,我又多么向往站在那,绝顶远眺人类智慧的壮景啊!”

  “是的,美是我们追求和需要的,但又正是我们生命和生活里所缺少的。”

  “只有在可遇不可求的刹那,美才会显现它的真身,”徽音定定地凝视着志摩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怀在她的双眸里闪动,“在这瞬间,我们的灵魂也就进入了另一个灵魂……”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朝黑幽幽的路的尽头疾步远去。

  志摩独自站在街头,看着月光下苍白的路像一条长河,在寂寞地流逝。今晚,徽徽特别激动,他有点困惑。可是,在困惑中,他又似乎看见了她心灵上的一种变化。

  他叹了一口气,不免有点沮丧。

  回到家里,幼仪还没有入睡,躺在床上翻阅一本她从中国带来的“本衙藏版本”《红楼梦》。这部书她百看不厌。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哀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志摩想说什么,终于也没有说。

  躺在床上,志摩想了很多。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幸。

  看看身边熟睡的幼仪,感到她也是多么的不幸。

(十一)

  一星期后,志摩成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特别旁听生。

  每天早晨,方巾黑袍,腋下夹着厚厚的书籍穿过教堂前的大草坪;这时,好像约好似的,二十名白衣红领带的少年唱诗班从教堂里鱼贯而出,他就停住步,看着这群十岁出头的娃娃们,直到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面,然后再进教室。

  剑桥的家庭式的学院气氛,皇家学院的自由化革命化的传统,“皇家人”的那种聪敏、诚恳、坦率,反成习、重友谊、倡理想,没有宗教偏见、没有种族歧视、憧憬博爱大同的特质,都使志摩倾心悦服,深为仰慕。两年多他那被不自知地压抑着的灵性爆发了出来,他以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咀嚼、吞咽、消化、吸收着英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从乔臾到叶芝、爱略特,佳句名篇,背诵如流;那优美的流动的音韵旋律渗透入血肉,回荡在心头。同时,他注意搜集和认真研读中国发表、出版的白话新诗,他惊异地发觉情愫、意象和意境在丢弃了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的格式后的那种恣肆自如的表现力。一股股强劲的感情潮水在孕育,在涌动,期待着一个时刻,迸发出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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