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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第二章)(4)



  公楼的面积不大,只能容纳四五十张座椅,但它的屋顶却很高,深色的雕花护墙木板一直伸向悬挂着一盏坏了的玻璃吊灯的尖顶。四壁挂着许多油画,像是上一世纪的作品,有的很大,有的极小,画板都相当讲究,虽然它们都已旧了。拖地的黑绒窗帘这得严严的,把街上的一切声响都摈隔在户外。屋子中间有一张低矮的大桌子,桌上只有一盏铜制烛灯,独自发出幽微的光亮,使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古雅、静穆的气氛之中。

  志摩随着徽音一跨进这个屋子,他的心立刻被这种诗意的气氛镇摄住了。他真想合掌跪下,唱一曲赞美的颂辞,感激这个使他的心灵进入最适合于它的圣殿的所在,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他又立刻感到挟着本厚厚的大书,走进窗明几净的课堂,去听那些经济学教授讲述地租、利润、利息、劳动价值论,是多么的滑稽和不幸。

  他俩坐在两只高背旧椅子上。

  还有人不断进来。找不到座位的,就靠墙站着。

  一个老人,一手握着烟斗,从自己的椅子上起立,走到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烫金皮面大书。

  他长时间地静立,低垂着头。

  突然,他扬起头。一串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里冲决出来:

  他抬起忧郁的双眼,环视周遭,

  咬噬着他的是莫大的隐愁和烦恼,

  难消的憎恨交织着不甘屈服的倔傲;

  霎时间,他竭尽那穿透一切的目力,

  望断浩渺的洪荒,但闻悲风呼号,

  把他切团园住的是幽森可怖的地牢,

  如有洪炉烈火,却不见熊熊卷舔的火苗,

  混沌一片,唯有悲苦的惨象和绝望的哀嚎,

  那儿没有宁溢的和平与安详的慈息,

  无往而不在的“希望”永远也不会来到;

  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紧紧跟随着

  洪水似的硫磺浇得大火永远猛烧。

  这个地方就是正义之神为那些叛逆者

  准备的,捆绑他们于冥荒之狱的镣铐,

  魔鬼撒旦被天帝击败而坠入练狱火湖的情景,在弥尔敦笔下,在老人的抑扬轻重念得特别分明的诵吟中,在众人的眼前,重新显现了。

  密集而轻轻的掌声之后,一个黄发的年轻人接着朗诵布莱克的《猛虎》。他不停地挥手,有点神经质的激动。

  一个少女朗诵了彭斯的《我的心儿在高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个大学生用法语念了马拉美的《天鹅》,行云飘逸,清泉流泻,非常动人。

  一个三十多岁、穿长裙的妇女走到小桌前,把烛灯朝身前挪了挪;然后,双臂交抱胸前,仰着头,眼中显出如痴似醉的神色,慢慢

  地吟诵起来。起初,声调平平的,像在追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在前面几个人朗诵时,徽音不时带着椰输的微笑低声插进一两句评语;当一连串短促、清亮、缤纷的音节从那妇人嘴中吐出时,她忽然严肃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唯恐漏掉一个音符。

    ……哪儿来的歌声?这又哪是莺啼?像没药,像毒
  鸠,使人沉醉,使人志忧,在绿荫斑斓的夏晨,把人带到歌
  舞联翩的阳光里;如喝下幽藏千年的琼浆,冰凉醇列,忘
  却了疲倦、悔恨、憔悴、衰老;又鼓起通想的双翅,穿过长
  满答辞的幽径,升上净空,与月亮皇后携手共登宝座;在
  暗香浮动的昏暗里,让万朵温馨的花魂沁入心脾;呵,这
  种陶醉,把宁静的解脱带给充满仿模的心灵,使人不由得
  对死神产生爱慕,再也不贪恋人生的劳碌,但求在这种倾
  诉中,毫无痛苦地拥抱长眠……蓦然,那歌声忽而远去,
  像猛听到一声晨钟,把我一下子拽回孤寂……别了!别
  了!这凄切的颁歌,顷刻间从近处的草原、静寂的河川像
  散雾似地消失,别了!别了!难道只是幻景,还是白昼的
  梦?别了!别了……

  志摩转过头。徽音脸上的那种宁静而又迷惆的神情从他的双眼渗入他的心上。他端详着她:一抹幽淡、柔和的微光投在她那蓬松的黑发上,她那微启的桃红色嘴唇上,她那露在衣领外的白皙的颈项上,她那放在胸前的交绞着的纤长的手指上。她的眼睛不断闪换着各种色彩的光泽,定定地盯住前面,似乎那儿出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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