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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第一章)(8)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旧约全书》载:上帝说,我来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动刀兵……”

    课堂里响起一片窃窃的笑声。教授向他伸出一个手指,温和地笑着说:“说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他看过家谱,自从明代永乐以来,徐姓家族里还没有人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自己虽然习涌过不少诗词歌赋,但在他的那个阶层,只是一种基本的修养,就像会写一手好字、会画几笔兰竹一样。

    他越来越感到空虚。他的性灵日渐滋生出一种渴求,这种渴求使他意识到自己心胸间的一种郁结……

    他的目光掠过大西洋,注视着那多雾的岛国。那里有伊利莎白、维多利亚文化,有伦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馆、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根、莫尔、潘思……主要有贝兰特·罗素。

    两年来,他读过不少罗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会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两本书,简直把他迷住了。这位“二十世纪的伏尔泰”的一些言论,在志摩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是永远不会磨灭的;这位英国哲人在困境中只认识真理而不向权势低头的那种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着满腔热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罗索攻虚伪、邱俗世、爱人类、爱文明、爱和平、捍卫思想自由的精神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摆脱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的引诱”,告别“楼高车快”的新大陆文明,跨过大西洋,去师从罗素。

    说去就去。几天后,他已经在船上了。这一次看到了日出。

    天海碧澄,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缕烟,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朵浪花。天海交接处,发亮了,透红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后面烧着。

    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来了:一条弧线、半轮、大半个,突地一跳,离开了水面,接着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发射着金黄的红艳的光芒,周围的一切便都显得更加光明、美好。

    (七)

    伦敦城是一幅抽象画,一首朦胧诗。

    大雾经久不散地笼罩着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绿色的小岛和草地之间飘荡,使烨树林变得温柔了;它又笼罩着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码头边滚动,把近景推远。它认厄色克斯郡的沼泽地里爬出来,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块的田野用一块纱帷这起来。它钻进大楼的窗根,把湿气送到每一个房间;它使飞鸟不敢扑向天空,使驾车的马匹下步谨慎;它吞没了教堂的尖顶和烟囱里的白烟;旗杆上的旗帜变成一块重垂的湿布;它使闹市区的一切杂声都变得模糊遥远,使人们的呼吸变得沉重。仍然从桥上走过的人们,凭栏俯视,四周一片迷蒙,恍如乘着气球,飘浮在白茫茫的云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气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一个红衣女郎,走了几步远,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从白雾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牵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远。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雾中走着。他感到这朦胧的雾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征,不正是需要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引领着自己吗?

    到了伦敦,却没有找到罗素。

    这位名噪一时的哲学家,由于在战时主张和平以及与妻子阿鲁丝离婚,被清规戒律异常苛严的剑桥大学撤销讲师职务,虽然学院委员会在二十八位研究员联名上书抗议下,不得不恢复对他的任命,但此时已到苏俄和中国去访问了。志摩无奈,只好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继续攻读那门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课。

    内心的郁结加深了。

    首先,孤独感使他愁肠百结。他不喜欢那些庄重得近乎古板,严肃得近乎木讷的教授;他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参透了人类社会一切奥秘的研究政治经济的学生。他们辞藻贫乏,缺少幽默感,没有灵性,不见活气。这里的一切简直令他厌恶透顶,空气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常常旷课,爬上高耸入云的伦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赏大舱船从分开来的伦敦桥中间徐徐通过;他到郊外田野去,让露水和湿泥带着芳鲜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裤。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是孤单的,残缺的,它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呻吟,一声声呼喊,却听不到呼应的回声。他的内心有一种焦躁,有一种需求,有一种渴望;只有在与星空、夜风、晨露、小草对话的时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却又感到这个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诗境和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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