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调如河(2)
时间:2023-04-26 作者:鲍尔吉·原野 点击:次
草原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它无穷变化的理由。草原不过是地表薄薄一层长草的土,它脆弱到不可挖掘。然而大规模的采矿早已开始,从卫星地图看,开矿和开垦造成草原的毁伤。工业化无节制地使用地下水,造成草原荒漠化,这与放牧过度并无关系。在呼伦贝尔,在锡林郭勒,羊群不再洁白,它们身上披挂黑色的煤灰。 如今对草原的诗意描绘已如讥讽,当下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令人茫然。草原消失之后,蒙古文化会像青草一样被连根拔除。不止草原,无论在何处,对大自然的毁伤都是对文化的毁伤,把人变成没有文化的、同质化的生物,与工业快餐饲养场里的肉食鸡没有两样。 草原若不保护,会风干成一个陌生的词,藏身于词典与图片里,歌声就此喑哑。 歌声:万物比你想象的更柔软 拉盐的人啊,把你们支铁锅的三块石头拿走,扔向四面八方,烧过的石头要休息。 石头为你们忍受火焰的灼烤,煮熟了奶茶羊肉,石头要休息。 万物的身体比你想象的柔软。它们像水一样活泼,像旱獭皮毛那么光滑。你看不到石头和沙子的血肉,但它们有血肉。你看不到树和土壤的伤口,它们的痛苦深如峡谷。 唱歌的人啊,你告诉别人:石头在休息,云在天上护卫它。河水在休息,花在岸上护卫它。 民歌的节奏在母亲面前慢下来 蒙古族血液的源头是骆驼一般的母亲,她们像树一样沉默。 民歌唱到母亲,节奏慢下来,像老母亲的脚步那样慢,像叩拜苍天那样慢。蒙古人在童年看到了羊羔跪乳,看到牛犊跟随母牛吃草,学会歌唱母亲的歌。没有母亲的形象就没有蒙古文化。 母亲是大地,柔软的、长满青草的、泥泞的、布满车辙和马蹄印记的黑色潮湿的大地。母亲对儿子、对羊羔和牛犊有一样的爱,她脸上的慈祥一如大自然的慈祥。 歌声:诺恩吉雅的歌声比海青河水更长 你的悲伤比老哈河水还长,出嫁的诺恩吉雅,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坐牛车要走上三个多月,青青的牧草渐渐萎黄。 你路过九条没名字的河流,都比不上老哈河水清亮。河边的大雁飞回南方。诺恩吉雅,你回家的时候,已经认不出父母的模样。 海青河的岸边,海青鹰翅膀下有睡觉的小鹰。海日苏树的阴凉底下,海骝马为什么低头彷徨?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为什么要出嫁到远方?远方没有比父母更亲的人,你思乡的歌声比海青河水更长。 榆树在榆树叶里眺望你,河水在宽河床里默念你。诺恩吉雅,你带走了云彩的温柔,花朵的颜色,你连影子都没留给家乡。 老哈河水长又长,流走了你的芳香。海青河水长又长,流走了你的目光。茫茫草原像大海一样宽阔,你睡在哪一座毡房?诺恩吉雅,你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没见到自己的爹娘。 云影缓缓覆盖河流 牧民的目光离不开成吉思汗,看到他的画像,榆木一样粗糙的脸上会自然地露出笑意,露出向往。在牧区,所有蒙古人的房子里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成吉思汗,他们说起这个名字就说出了自己的思念,这个名字的音节和语境刚好符合他们的心意。如果蒙古语当中没有“成吉思汗”这个词,牧民仿佛少了筋骨,感到孤单。成吉思汗是祖先,是神祇,是从苍天之上注视而来的眼光,是所有白马的主人,仅仅他的名字就可以安抚人心,他代表着一切吉祥。 蒙古长调里,能听出一种颂扬。配得上如此追念的,只有成吉思汗。蒙古人把他视如神,更视如血肉相连的家人。蒙古人用长调颂扬心中的怀想——成吉思汗心爱的白马,他的黄金训词,像云影缓缓覆盖河流,簇拥着走向天边。晨雾散了,山脚的白马抬头谛听。河水满了,像端坐着一般的黑天鹅在水里嬉玩。 蒙古人觉得成吉思汗离开的时间并不久,他们自豪地说起成吉思汗的陵园,他妻子的家乡,他弟弟的封地。农耕王朝的君王只是朝廷家族的首领,蒙古人认为成吉思汗属于所有蒙古人,他们像树叶一样长在名为成吉思汗这棵大树上面,树叶黄了又青,但大树一直在他们心里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