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农民(3)
时间:2023-04-25 作者:冯秋子 点击:次
他反过手,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张从田字格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是郭四清留给父母的下落地点? 郭老汉说,是郭四清的地点。 他说,字写得丑,你甭见笑。你看一下,知道个大概方向。 我跨上腿,坐在后炕沿上,跟郭家二老聊起家常。 是郭老汉三小子的儿子,小家伙去了一趟郭四清那儿,老汉指拨他,这回逛了城市,长短得写个作文。小东西不给写作文,一回回推托,老汉不饶过,“小的儿”写了这么一行字交给郭老汉顶作文。 郭老汉说:“找郭四清,你得去白音察干。” 郭四清的母亲硬让我喝一碗水再动身。她说,不喝水不能行。哪有不喝一碗水就动身这种道理。 抄下这个没有街道、门牌,只有“汽车站东刘二铁匠房后过马路再往东一拐左面大院里小南房”的联络地址,喝下一大瓷碗郭四清的母亲为我搅拌均匀的白糖水,我驱车赶往乌兰察布盟察哈尔右翼后旗的旗所在地白音察干。费了些周折,到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找到了那个“小南房”。 郭四清不在家。 他妻子说,郭四清还在外头劳动。我提出,去郭四清劳动的现场看一看。她说我的车进不去那条沟。一定要去,她领我,走路去看郭四清劳动的“沟底”。她说,说不定走到半路能碰上。 果然出城廊不久,遇见郭四清了。 郭四清开动一辆农用小四轮,从距离白音察干七八里、洪水冲刷出的一条沟里,正往旗里行驶。车厢装满沙子,上面插着一把大铁锨。小股细沙不时地从铁皮车厢边缘的缝隙流泻到马路上。 这位男子穿戴简陋,像庄稼地里插的木头人,套衣裹裳,是长一截里儿、短一截面儿,搭挂起来看,没有一件衣裳的年头不长。他身上,隐隐地留存着过去的印记,不仅仅层层叠叠、零零落落的衣裳是过去年代的,人的神志,也有跟过去纠扯不清的既简单虚浮又复杂深远的东西。 风一吹,男子的衣裤掀向后边,跟他一心一意想往前方开拔自己、开拔那台小四个轮机器,反着方向。声音也是两种,农用小四轮的突突声和兜风的衣裤奋力的抖擞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呼呼啦啦地呱嗒。而他高大的身躯和衣裳一样,也在风中颠簸,描画着另外一些形状和模样。 我注意到,郭四清是黄眼珠,高鼻梁,高眼眶骨,还有一对大耳朵。大约他的家族有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遗血。在这里,不到一定的熟悉程度,不便问询这个问题。但我和他年龄相差无几,不似对老年人,不可以造次;加之我是内蒙古人,他不介意我怎样想。我想的是,他是汉族人。 郭四清说:我们就是汉人。 郭四清给一个建筑工地拉沙子。 我随郭四清的妻子,跳上他的小四轮,两条腿旋即被车斗子里的细沙裹住、埋死。 虽然已进深秋,包工头还没有给郭四清结算今年大半年的工钱。他托亲戚跟包工头斡旋,包工头最后同意预支他的柴油费,将来,这部分钱从工钱里扣除,至于工钱何时结算,包工头说“年底看啦”。我问郭四清,今年这半年多时间,使用柴油,一共花费了多少钱?他说半年多天气已经花销了两千多块。别的生活开销有多少?他说不吃个什么,就是水电和烧的煤炭这些费钱。亲戚他们帮了不少。面哩,从老家带出来,肉啦菜啦,亲戚给一些,一年再买个一回两回,就可以了(后来,郭四清跟他妻子劳花多次对我说起,郭四清的亲戚经常接济他们吃的用的,现在家里头使唤的零七碎八用具,也是从亲戚家拿过来的。孩子们在城里上学,是亲戚的二女子托人办理的。这辆小四轮,是亲戚家的孩子们七凑八凑“帮衬”买下来的,等他们将来有了钱再慢慢还上)。 小四轮在土路上颠达,老有要翻倒的惊险时刻出现。我不敢和郭四清多说话,怕有风他听不清,分散注意力,路面发生危险情况时看不着,真的把车翻倒。 与郭四清交谈几次以后,我发现,他的记忆力严重受损。一般情况下,问一句答一句,话少,用的词语也少。问他那次出去遇见什么事情,比如天灾人祸?他说“没有”。遇见没遇见大雪?他说:“有了。”前后矛盾。而且错着位的时候也比较多。于是我们常就一个问题反复交谈,有时候能厘清思路,有时候怎样努力也是枉然。但是很快,也许歇息了一晚以后,他又重新回到模糊状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