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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2)



    我想,贫穷和落后是不是万恶之源?贫穷和落后是否使沙漠化的进程加深了、加剧了?

    我们不妨在这一思路里作些盘桓。

    21世纪初启的两年,我跟踪采访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后改为市)商都县一个乡的农民,对他们大规模开进草地搂地毛的行动和事件作社会调查。亲眼所见,土地日益沙漠化的现实是怎样严酷和惨烈,由此造成的草地退化的形势又是怎样日益紧迫,似乎再没有消极、迟缓和拖延的余地。这样的现实情景,对人们有限的生存空间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挑战。处于这样的生存现实,好像无从谈及对美好生活的念想或者梦想,来不及构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来不及发挥个人潜在的创造性,来不及舒缓而放松地做个甜美的、风和日丽的梦。因为在大规模沙漠化的趋势逼近下,人们节节后退。商都县农民郭四清的家乡,也有一大半土地沙化,没成家的年轻人已经走光,有家口的中年人纷纷举家迁移,能多远就多远,逃离开祖祖辈辈生长于斯、埋葬于斯的村庄。辽阔的内蒙古草原,常年经受风沙的侵袭,到处可见被掀出的脊梁骨。那些日见增多的沙丘,条条缕缕,割破了草原,形似一道道伤痕,在许许多多个昏黄的日子,不能自已地呜呜。

    为了生活,为了有所收益,甚至获取暴利,人们选择了对地毛下手。

    地毛是人的希望。地毛成为人们吃苦耐劳的理由。

    风是为了什么而起呢?风由小而大,由大而无法无天,以致疯狂扫荡,打破常规、恣意妄为。

    但是对地毛来说,风无论如何只是辅助性动因。真正的主因是人,人才是决定地毛生死存亡的根本性因素。人所处的决断的地位和形势,在人的生存条件、生存意欲和文明要求相互间不甚和谐时,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表现出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和急功近利的野蛮粗暴形态。人对地球的无序开发,便是明证。这股邪性力量侵扰、裹挟着草原,日益地把草原推向了没落和毁灭的边缘。其他的,比如风,会因人而改变习性,改变它们对地球的态度和姿势。这一点,不是那个叫郭四清的农民做或不做搂地毛的事情,就能够改变的。

    我只是被郭四清打动,想看见个人的真实世界。想看见20世纪末21世纪初,风沙下的某个人生存的理由和方式。想知道进到草原的农民,跟草地的深重关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格局,是怎样建立、又怎样呈现的。

    我想从客观的、人的角度进去,见识和思量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走出来的时候,还能保持客观的、人的形状,再好不过,我希望。

    回内蒙古,我想找一个人。就是郭四清。

    介绍我找郭四清的人,是跟我这么介绍郭四清的:

    “我给你说不上个甚,也不能说个甚。你看看那个二不愣去哇,看他给不给你说。那是个人物。”

    我问他,你说的“人物”,是什么意思。

    他说,敢说敢做,没怕的,打起架来不要命,外号叫个二不愣。

    在内蒙古汉族居住区域,很多男性被称作“二不愣”。这是一个广泛的、对不怕死、不惜命的男子的称谓,就像我们旗,喊叫有点莽撞的男子和女子为“愣道尔吉”一样,是没有恶意、但有浩浩荡荡之感的一种称号或者标志。所以“二不愣”特别多,如我们旗的“愣道尔吉”特别多一个道理。

    2001年5月3日,我在乌兰察布盟所辖的商都县一个村庄,问询到郭四清的家。郭四清的两间土坯房子,堵着窗帘,上着锁,久无人烟的冷僻样子。院里靠墙的地方,滋长了几根孤零零的灰灰菜。从叶片片到根茎,挂牵着零敲碎打的、灰白色的蜘蛛网络。

    隔一堵院墙,就是郭四清的父母家。郭家老人居住一堂一屋两间低矮的泥土房。外间贴墙那里,堆聚了七七八八的杂物和农具,几口黑瓷大缸上架着木板,木板上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黑暗阴凉。里间屋住人,一盘大炕上铺了两块接不住缝儿的烂炕席。炕头那里坐着一位棱角分明的老汉,他相貌温和,正抽吸着烟袋锅。看起来比老汉苍老不下十岁的妇女,是郭四清的母亲,她正窝在灶坑那里,费力地呼嗒风箱,在烧一锅开水。

    郭老汉说,二小子郭四清外出打工两年多了,人不在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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