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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浪如海(2)



    其实,那时在房顶上踩着鱼鳞瓦疯跑的游戏,平日里并没有任何内容,但形式带给我们的快乐大于内容,能惹得邻居大喊却又逮不着我们,便成为我们的一乐。当然,要说它带给我们最大的乐,一是秋天摘枣,一是国庆节看礼花。

    那时,院子里是三棵清朝就有的枣树,我们可以轻松地从房顶攀上枣树的树梢,摘到顶端最红的枣吃,也可以站在树梢上,拼命地摇树枝,让那枣纷纷如红雨落下,噼噼啪啪砸在房顶的瓦上,溅落在院子里。比我们小的小不点儿,爬不上树,就在地上头碰头地捡枣,大呼小叫,可真的成了我们孩子的节日。

    打枣一般都在中秋节前,这时候,国庆节就要到了。打完了枣,下一个节目就是迎接国庆。

    国庆节的傍晚,扒拉完两口饭,我们会溜出家门,早早地爬上房顶,占领有利地形,等待礼花腾空。那时候,即使平常骂我们最欢的大妈大婶,也网开一面,一年一度的国庆礼花,成为那一天我们上房的通行证。由于那时没有那么多的高楼,晚霞中的西山一览脚下。我们的院子就在前门东侧一点,前门楼子和天安门广场都是看得真真的,仿佛就在眼前,连放礼花的大炮都看得很清楚。看着晚霞一点点消失,等候着夜幕一点点地降临,就像等待着一场大戏上演一样。我们坐在鱼鳞瓦上,心里充满期待,也有些焦急,不住问身边的大哥哥大姐姐:礼花什么时候放呀?

    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让我们期待和焦急的,不仅仅是礼花点燃的那一瞬间,更是礼花放完的那一刻。由于年年国庆都要爬到房顶上看礼花,我们都有了经验,随着礼花腾空会有好多白色的小降落伞,一般国庆那一天都会有东南风,那些小降落伞便都会随风飘过来。燃放礼花的那一瞬间,我们会稳稳坐在那里,看夜空中色彩绚丽的礼花,绽放在我们的头顶。但降落伞飘来的那一刻,我们会立刻大叫着,一下子都跳了起来,伸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妈妈晾衣服的竹竿,争先恐后去够那些小小的降落伞。

    当然,够得着够不着,全凭风的大小和运气了。因为那一刻,附近四合院的鱼鳞瓦顶上站满和我们一样的孩子,都在和我们一样伸着竹竿够降落伞。风如果小,就被前面院子的孩子够走了;风要是大,降落伞就会像诚心逗我们玩似的从头顶飞走。记得国庆十周年,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属于大孩子了。那一天晚上,不知是天助我也,还是那一年国庆放的礼花多,降落伞飘飘而来,一个接着一个,让我轻而易举就够着一个,还挺大的个儿,成为我拿到学校显摆的战利品。

    也就是从那一年以后,我没再上房玩。也许,是认为自己长大了吧?便也就此和鱼鳞瓦告别。一直到十几年前,重返我们的老院,又看到童年时爬过的房顶,踩过的鱼鳞瓦,才忽然发现和它们这么久没有相见了,也才发现瓦间长着一簇簇的狗尾巴草,稀疏零落,枯黄枯黄的,像是年纪衰老的鱼鳞瓦长出苍老的胡须,心里不禁一动,有些感喟。

    其实,这种狗尾巴草,童年时就曾经见过,它们一直都是这样长在瓦缝之间。风吹日晒,瓦缝之间一点点可怜的泥土早就风干,变得很硬,不知道狗尾巴草是怎么扎下根的,一年又一年,总是长在那里,它们的生命力和鱼鳞瓦一样的强而持久。

    去年的秋天,我路过草厂胡同一带,那里的几条胡同已经被打理一新,地面重新铺设青砖,四合院重新改造,有老房子的房顶被改造成露台。顺着山墙新搭建的梯子,爬到房顶,楼房遮挡得远处看不到了,但附近胡同四合院房顶的鱼鳞瓦,还能看得很清楚,尽管已经没有了张永和先生说的“灰色的瓦浪向天际展开”的景象,却还是让我感到亲切,仿佛又见到童年时候的伙伴。真的,这和看惯各式各样的楼顶,哪怕是青岛那样漂亮的红色楼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这种灰色的鱼鳞瓦,才能带给我老北京实实在在的感觉,是一种家的感觉。

    我还看见眼前不远处屋顶上鱼鳞瓦之间长出的狗尾巴草,迎着瑟瑟秋风,摇曳着枯黄的颜色和鱼鳞瓦的灰色,吟唱着二重唱。我忽然想起冬天逝去的余光中先生写过的一首题为《狗尾草》的小诗: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向星象看齐,

    去参加里尔克或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在我的眼前,在那一片灰色的鱼鳞瓦前,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应该改成这样:

    此外——

    一切都留在瓦浪下。

    (选自《人民日报》2018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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