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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黄包车牌号的母亲(5)



    写到下放大凉山,想起了母亲的几个同事,那时奴隶制的彝族地区刚实行民主改革,大凉山基本上还是四个字:穷乡僻壤。我与母亲做伴也到了大凉山。有多荒凉?学校建在半山坡上,山上的花豹钻进猪圈咬死了猪,花豹拖不动肥猪,便在圈内饱餐美食,吃饱了,竟然不能再从猪圈木栅栏钻出去,被人生擒了。门前有盗匪,后山有豺狼,头一次身处如此险恶的环境,便对身边的人特别关注。母亲的同事中,大多是当地的教师,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让人终生难忘。

    一位是学校的音乐教师,气度非凡,高挑美人,在这荒山僻野就是仙女下凡。她和母亲关系很好,常到家里与母亲聊天。她没有男人,却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像妈妈,两条眉毛又浓又黑,像个男孩。那时总有运动,还时兴写大字报,一来运动,老师们的事就被好事者们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写音乐教师的大字报总是用“糖衣炮弹”代替她的名字。问母亲,母亲说:“别信那些,这是个不平凡的女人,读大学时,与学校一位地位很高的人发生恋情,有了这个女儿,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她主动申请支援边疆,来这儿当了老师。”

    这个女老师让这蛮荒之地,充满了一种温馨气息,让我从盗匪和花豹的噩梦中走出来,发现这里满山遍布着黄色的紫色的小花。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来学校里,先找我母亲,后来又与这位女教师见了面。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那次见面后,这位父亲将女儿接回了省城,而音乐教师依然孤身一人,终老于大凉山这所平常的学校。

    还有一个男老师,对我母亲很好,因为我母亲在北京读书时,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他总是这样对别人介绍我母亲:“张老师就是林道静!”这位男老师是个混血儿,老爹是美国人,男老师喜爱游泳,学校前面有个大湖,让他十分开心,每天上完课就泡在湖水里。他能在水底潜水行走,这让我十分不解。他力气也大,学校里凡有义务劳动这类事情,他也一个人顶在三个人。他像个大男孩也爱和孩子们一道玩。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爸?”他笑着说:“他是帝国主义!”如果说音乐老师像个仙女,这男老师就像个洋人王子,这穷乡僻壤之地也就有点“绿野仙踪”的味道了。只是很快地男老师就离开学校了。不久,三年自然灾害也影响到这里,学校一天就开两顿饭,一顿饭每人一只馒头或半碗蒸饭。这位体格硕大的老师,以前一餐就要吃四五个馒头,熬了几个月,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便给那位美国老爹写了信。不久,上面便给他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看来,他那个爹还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哩。临走之前,他来向我母亲告别:“大姐,不是我不爱你们,我实在太饿了,真的。”就这么说的,告别词简单得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晚上电视里又出现了那位说东北话总是饰演母亲角色的老演员,妻子说:

    “这演员真像咱家老太太,老太太真是个心善的人,我想到那个困难的时候,周末为你留的只有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她说完这话,一下子弄得我俩都沉默了。老母亲去世多年了,妻子一下子说起干瘪的胡萝卜,又把我引回到五十年前……

    这根干瘪的胡萝卜让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前。母亲是从省城下放到大凉山“基层锻炼”,下放后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就近—上学的“西昌专科附中”只办了一年就撤销了。学校撤销,农村来的同学就失学回乡,学校里少数城镇户口的学生便安排到其他学校读书,我去了川兴初级中学。西昌是川西高原中的一块坝子,也就是四周高山围起来的一块小盆地,盆地的中央是叫邛海的湖泊,这使西昌有了高原明珠的美誉。母亲所在的师范学校和川兴中学隔湖相望。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交通十分不便,我从家去学校,只能沿走田埂小道,老乡说,这段路有三十多里,我每次回家,都要走三个多小时路。

    这根干瘪的胡萝卜让我又走上了那三十多里的田埂小道。学校是周六下午放假。川兴中学是川兴公社办的农村中学,几排干打垒的房子,再加一个平整出来的操场,便是学校,我刚去的时候,学校连围墙都没有,四周都是农田。

    有一条不长的土路连接进县城的公路,公路也是土路,没有铺柏油,也没有公共汽车。学校到城里有十五六里远。从县城再到母亲所在的师范学校也有土石公路,还是十五六里。每次从学校回家,胆子小,走到一半天就黑了,所以要走公路回家,公路上虽然没有灯光,但总有来往的行人车辆给自己壮胆。那时候,不光是怕黑,还怕狼,当地人叫狗豹子。不仅怕狼,还怕山上的彝民,大凉山民主改革在l958年才进行,在此以前奴隶主下山来抢人当奴隶的事,还让当地老百姓心惊肉跳,家里的小孩一淘气,大人就吓唬:“还不回家,下山抢人的来啰!”那时,我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在荒郊野外里走完三十多里路,实在是“弟弟你大胆地往前走”,没有人给我唱这支歌,只因为路的尽头就是家,就有想了一个星期的妈妈。我在这路上过了两年,越走越大胆,到后来就不走公路,沿着湖旁走田埂小道,这样会省两三里路,同时,走小路心里紧张,脚下的步子自然也急,总觉得能早些回到家里。直到今天,还能回想起那些田埂小路,那些蛙鸣和月色。能够为我的心境还有当时感受到的山野风景相呼应的有两本老书,一本是艾芜先生的《南行记》,一本是作家高缨的散文集《西昌月》,艾芜的是经典风光,苍凉而清凄;高缨是在西昌深入生活之作,浪漫而绮丽。两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就是在大凉山乡村中学读书的叶延滨每个周末步行三十多里回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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