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燕事(2)
时间:2023-04-19 作者:李存葆 点击:次
六岁那年的暮春,东堂屋的燕巢里,生了六只小燕子。某日,一双老燕打食归来,六只小燕簇拥着探出头来,同时张开鹅黄的嫩嘴儿,唧唧叫着等老燕喂食。老燕喂雏,一次仅能顾及两只。一只未接到食的小燕,不慎被挤落下来,跌到灶前的柴草上,幸未受伤。我忙扑上前去,把它捧在手里。小燕全身的茸毛像一团绒球,黑眼如同墨晶,仍张着小嘴儿唧唧叫着要食吃,真是可爱极了。奶奶忙找来针线笸箩,并铺上碎棉。待雏燕安置好后,我飞也似的跑到房后溪边的青草丛里,扑来十几只小蚂蚱喂它。此后的20多天里,捉蚂蚱,逮青虫,喂小燕子,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小燕子饱啜着我一瞬瞬的殷勤,会跳跃了,能抖翅了。每见我捉虫回来,它就扑棱棱跳出笸箩,欣欣地张开嘴儿,一口又一口地吞食着我随时投送的小蚂蚱。见它羽毛渐丰,我就用左臂架着它,去菜园里,到麦田边,随逮青虫随喂它。这只小燕比窝里的燕雏早两天就会飞了。只要我将它轻轻一抛,它便在我头顶上空打着旋儿地翻飞。我打个呼哨,它就会落在我伸出的食指上。在窝里的燕子都出飞那天,奶奶硬逼着我把这只小燕放飞到它的兄弟姐妹中。每逢老燕新雏从风动的树林、晴蓝的天空翩翩飞来,落到我家院墙、房顶时,只要我左手捏只蜻蜓当头一举,右手打个手势,我喂熟的那只小燕子便会轻灵地飞来,落在我的肩头…… 这只小燕子,不仅是我童年时代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也成为我后来爱心的向导,心灵的晨曦,精神的美酒。 人生的前五十年,写的都是人生“本文”,以后的岁月,则都是为这“本文”添加着注释。儿时的经历就像一幅油画,近观时没有看出所以然,今日远看,才能品出这幅画的美感。 母亲和五弟现在住的东西两个院落的十间堂屋,是在我知天命那年建起来的。落成后的第二年起,每个院落的房檐下,每年都各有两窝燕子来生儿育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每逢春夏回乡探亲,自会对儿时钟爱的燕子,格外关注起来。 燕子是人类道德、伦理与行为的一面镜子。 在辛勤方面,燕子当首屈一指。新岁杏月里,春燕从南洋出发,飞越茫茫大海、重重关山,抵达离别了半年的村舍后,不做任何休整,便纷纷忙碌起来。老燕子见旧巢仍在,就叼住时光的分分秒秒,一刻不闲地清理旧窝。新燕子则是飞着吃,飞着喝,飞着洗涤羽毛,飞着衔泥构筑新巢。一双新燕一天都能垒几行泥,十几天就能把新巢筑好。一座“新房”的建成,连接着新燕飞奔的节奏,勤快的旋律。新居筑好,雌燕就急不可待地生卵、抱窝;15天后,雏燕破壳而出;又30天,新雏即可出飞。一双燕子在不到五个月里,要生两窝燕子。一窝燕子一般都是五只,两窝燕子就是十个燕宝宝。由于巢窄雏多,燕巢有时会损坏,老燕子会即刻去衔泥修补。老燕在哺育雏燕时,四野抓虫,任劳任怨;泉边衔水,栉风沐雨,一双老燕,每天要打几百个来回,飞出飞进、嘴对嘴地给燕宝宝喂吃喂喝。一只雏燕,老燕在一小时内就要喂食十几次,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丝线,牵连在老燕和新雏之间。这种天伦之爱的特质,是为爱而爱,不讲任何条件。 对儿女的父责母职,应包含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教化。雏燕出飞时,若有懒宝宝恋栈,赖着不走,老燕子会前引后拥地将它赶出窝。老燕子在领飞三天后,就再也不让新燕子回窝,让它们风餐露宿,自食其力,决不留一个“啃老族”。一般在农历六月底,第二窝燕子也出飞了。因离南飞远征的日子还不足两个月,老燕子再也不回窝,它们率先垂范,加大了对第二窝儿女训练的强度。在老燕子的带领下,小燕子演练着俯冲、侧飞、回翔、挺飞等各种动作。它们一会儿从玉米梢上掠向山顶,一会儿从河面冲向云天。暴雨过后,蜻蜓舞晴,正是老燕子带领小燕子练习捕虫准确性的最佳时刻;日暮时分,虫蚊飘忽,又是老燕子统领小燕子操演捉虫精准度的最好时分。经过一番番朝习暮练,小燕子的天性得以充分开发,终使它们一个个都成为百捕百中的“小猎手”,成为一架架袖珍的低空“战斗机”。 情爱是一切生物的精神甘霖。燕子的情爱,炽热如火,牢固如磐。它们不仅双双同来同回,形影不离,比翼而飞;而且还通过舌尖的交流,目光的顾盼,歌声的倾诉,把恩恩爱爱表现得淋漓尽致。雌燕抱窝时的情景,最为感人。在它孵雏的半个月里,是雄燕竟日捕来食物,衔来泉水,口对口地送进雌燕的嘴里。像燕子这种相啕以湿、相濡以沫、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在当今人世间,恐也难找出几多范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