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记忆(节选)(3)
时间:2023-04-18 作者:李存葆 点击:次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总是沉潜着若干神秘;有时候,历史最精彩的笺页,往往匿藏得很深很深。北宋以降,修史者对《魏书》中的“旧墟石室(亦称石庙)”的记载,凭主观臆断,多有修改。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时,避开“石室”之谓,屡称“旧墟”为“石庙”。宋人王钦若等辈所编的《册府元龟》一书中,数黑论黄,竟将《魏书》中“石室南距代京可四千余里”,改为“石室南距岱宗可四千余里”。这将“大同”变为“泰山”的篡改,虽两字之易,却谬以千里。后来,有人把大鲜卑山推定为燕山;有人则认为大鲜卑山不过是神话传说之山,难定其真实位置,可谓以讹传讹,三纸无驴……唯坚忍者方能遂其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考古学家米文平,便痴迷于对拓跋鲜卑的“石室”及“祝文”石刻的寻找。他曾费时年余,查访了呼伦贝尔域内的诸多山洞,均因与《魏书》记载之“石室”不符而告返。1979年盛夏,米文平偶闻鄂伦春自治旗境内有一嘎仙洞,便抱一线希望,前来探究。见洞之规模,与《魏书》记述凿枘相应,遂喜出望外。然而,考古毕竟是将结论建立在实据上的学问。米文平三探嘎仙洞,仍未觅见“祝文”之踪影。有“石室”而不见“祝文”,无疑是劳而无功,苗而不秀。1980年7月29日,他率同行四进嘎仙洞,终在石壁的苔垢下发现一凹痕,经洗苔除垢后,北魏“祝文”惊现于世。如同虎符的一半与另一半得到了对接,一个千古历史谜题,终于破解! 继而,米文平又带人对洞内的泥土进行挖掘,先是见到了一千五百余年前,北魏人刻石时所遗下的花岗岩碎片;再行开掘,除发现了獐、狍、鹿、野猪、黑熊的众多兽骨外,还发现了大批旧、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又印证了《魏书》所记的拓跋氏在大鲜卑山积“六十七世”之言,绝非无妄之说。 嘎仙洞石刻祝文的“显身”,石破天惊,它向世人宣示,嘎仙洞就是鲜卑人先祖的“旧墟石室”,大鲜卑山就是大兴安岭! 我这次来大兴安岭的首要目的,就是去探访嘎仙洞。我和文友们从鄂伦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镇出发,乘车沿嘎仙河边狭窄的柏油路,向西北方向而行,只见河两岸高林巨树,遮天蔽日,悬葛垂藤,绕岩挂石。不到半个小时,车子便在浓密的树荫下停了下来。举目仰望,但见一巍然高耸、陡似斧削的悬崖,矗立于浩茫的原始森林之中。悬崖的石壁上,赫赫然有一宛若三角形的巨大洞口,这便是我心仪已久的嘎仙洞了。沿人工铺凿的石阶登攀而上,进得洞中,我神情为之一振。这天然山洞,深达一百余米,宽近三十米,高有二十余米;穹顶高旷,浑然天成,石壁平直,细滑如切。看上去,古意苍苍,威严肃穆。 北魏石刻镌于洞内西侧的石壁上,刻辞十九行,全文二百零一字。这颂扬拓跋先祖功德,祈祷皇天之神护佑鲜卑子孙福禄永延的祝文,字大如拳,古朴刚劲。字里行间,折射出一种玄奥、雍容的宫廷气象。 我紧靠着护栏,久久凝视着栏内石壁上的祝文。嘎仙洞祝文的“惊艳”于世,除印证史实外,最关键的是,大鲜卑山地理方位的确定,不仅校正了北国历史地理上的几处谬误,厘清了历史地理上的一些疑团;而且还为后人研究游牧民族的地缘、天缘、人缘和风神脉息,提供了一个向四周辐射的基准点。从这多重意义上讲,嘎仙洞的祝文,作为马背民族的第一份石刻原始档案,和璧隋珠不足方其珍,凤毛麟角无以喻其贵! 嘎仙洞是鲜卑民族最古老、最真实的历史证人。它曾见证过一个坚忍的民族,是怎样面对凶兽的觊觎,蛇虫的叮咬,不畏雷霆的炸响,不惧雪暴的肆虐,一代又一代顽强生存的。它也见证了一个无畏的民族,是怎样以强烈的求生存意识,在部落首领推寅的率领下,让那似马非马、似牛非牛的森林“神兽”——驯鹿,驮着兽皮,驮着桦皮制作的生活器皿,驮着老人,驮着稚童,驮着渡河用的桦木舟,西迁,西迁,南行,南行,奔向呼伦湖畔,奔向大草原……一切是自然的产物。一个民族的文化,也常是地理与环境的文化。这正如宽广时可响遏行云,绵长时如旋雪回风,婉转时可余音不绝的蒙古民歌长调一样,它只能生发于呼伦贝尔这样的大草原上。 近二十余年来,我曾四次走进大兴安岭;在造访我中蒙、中俄边防部队时,也曾三度穿越呼伦贝尔草原。我没有浪漫诗人的灵感,也不具备菩萨的慧眼,但在领略了呼伦贝尔四季之美景后,也不由得一次次感叹上苍造物之诡谲万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