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魅影(2)
时间:2023-04-17 作者:王安忆。 点击:次
罗马的空气里也是有魅的,那些小鬼精灵,调皮得很,任意改变身形和质地。这么说太玄虚,就说实的吧,比如,气味。再具体些,意大利面条气味。 气味弥漫,嗅得见大蒜、洋葱、辣椒、月桂、紫苏叶、西红柿、橄榄油……这些植物几可追溯到恐龙的年代,经过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第四纪、冰川融化……实已是化石一类地质期遗物,然后,人类历史姗姗迟来,我的意思是,面条。面条这东西据说源头在中国,由马可波罗带去到意大利,它又一次证明东西两域从十二世纪的往来交流。于是,这一件文物不仅具有时间贯通的意义,还透露出空间的贯通——高山远水,以西方人的地理观,就是半个地球,要知道,此时飞行器还未产生。飞行器这东西,说它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如说是将概念强加给了时间和空间,使得时间空间丧失了舒迟紧张的弹性,它们的灵活度远不是人类可以认识。面条就是一个佐证,证明时间与空间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通道,否则你怎么解释马可波罗能在短短几十年光阴中数次往返。我们称之为“旅行家”,这个命名也符合科学的精神,科学就是这样,非要给无名以有名,给问题以答案。人类将时间排列整齐,也将空间排列了顺序,马可波罗的路线被定作:叙利亚、两河流域、伊朗高原、中亚细亚、帕米尔、泉州、苏门答腊、印度、波斯、威尼斯……一旦有了命名,事物就被规定了性质,就像马可波罗被命名“旅行家”,这个“命名”有着繁殖力,“旅游旺季”就是从中繁衍生殖出来。所以也不能说科学没道理,至少是攫取了存在的某一个局部,但它显然缺乏全局观,碰巧,人类正处在这一个局部的认识阶段,我也学了命名的手法,称之为“科学的魅惑期”。幸好,我们有“面条”,“面条”凿通然后覆盖了地名的隔离。 这柔软喷香的小东西,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可实心可空心。打开任何一家饭馆菜单,一长列比萨饼旁边就是一长列面条,可谓半壁江山。厨房的炉灶里,由生到熟的面条,就像小麦在麦田由生到熟。用爱斯基摩人对雕刻艺术的说法,将多余的部分去掉,那就是让麦子长回原有的样子。历史有时候也是以倒溯的方式,不定谁是先谁是后。《创世纪》不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说天地间先有光还是后有光?你说先有面条,还是先有麦子?面条的气味在烈日下热烫烫地蒸腾,从畜牧社会走入农耕,三千年的麦田铺展开面积多么广阔!空间被时间充盈,同时将干瘪的时间膨胀起来,权且就叫它作“历史”吧,只从那气味,就可见得“历史”的丰腴富饶,稠得都起浆,所以,艳阳下氤氲流动,那是层层叠叠的魅影。 手艺人工具上的鬼魅大约年头要近一些,从文艺复兴时候走来。老钟表铺子里,老头儿系在额上那一具放大镜,独眼龙似的,那可是通古通今还通向未来的。镜片下的细齿轮、细发条、小螺丝钉、小摆锤,无一不是针尖大小,却都在运动,你说有没有鬼魅?四壁上的各式挂钟,搁架上的各式台钟,玻璃台板下的各式腕表和怀表,兀自走着时间。没有一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相同,别以为走错了,一点儿不错,各在各的时间流里,各占据一个空间。历史非将它们首尾相连,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因而获有合法性,以流传后世,事实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当事人在哪里,在自己的时空里,与我们咫尺天涯,只有那嘀嗒的走秒声,透露出踪迹:我们在那里呢!钟表铺的老板,是钟表匠,又是收藏家,从钟表问世以来,每一代的钟他都收。有一些太老太旧的,壳子没了,只剩机芯,那机芯裸着的,还在走!一盘一盘的齿轮,互相咬合,在旋紧的发条一点一点反弹底下,一格一格运动。钟面没有,指针自然也没有,可嘀嗒声还在,听呀,历史的残片在行走!无线电还没发明,超声波还没发明,心理医学还没发明,科学还没来袪魅,科学才有多少历史?还有相反的情形,机芯没了,壳还在,嘀嗒声偃止了,然而,切莫以为时间死了,没有,因为形态还在。那空壳子是时间的形态,是仪式所在。中国哲人孔子曾对他的弟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就是“礼”的意思。守持着“礼”,“羊”自然会生长起来。那钟壳子的造型,面上的花饰,各种角度形成的几何立体关系,记录着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气,还有更久远的,古希腊的“黄金分割”定律,那嘀嗒声换了形式,由时间占位变换成空间占位。人们多以为博物馆是历史的存放处,可是没发现吗?那里的历史被胜利者编排得过于整齐,整齐得不自然。胜利者的历史观令人怀疑,他们是从机械唯物主义出发,其实是主观唯心论,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按人们能够认识的秩序而排列。这也是祛魅的结果,科学真是将一切都搞乱了。要我说,学习历史宁肯去老钟表铺子,那里充满着暗示,就看你的智慧够不够。不信,你可以动手做一个实验,将齿轮拨进一格,时间就进入完全不同的流程,这又应了我们中国人另一句格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然,我们最好不可尝试动手,这会触犯天机,只有那老钟表匠,才掌握着时间的秘密。人们都说神甫是与上帝通话的人,我却以为是老钟表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