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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原(5)



    狄寨镇街道的两边,任由各种商贩自选位置,先到者便先占得街道中间人来人往最稠密的一方地盘。我选定地盘放下装菜的竹条笼,把各色蔬菜都亮出来,便坐在地上迎接买菜的顾客。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蔬菜价格,我从合作社趸来的时候,韭菜大约5分钱一斤,大葱一角钱,西红柿七八分钱,挑到镇子卖出时的价格都要翻一倍,开始时咬紧牙关不给购菜者讨价还价的机会,如果销售不顺利,便只好忍痛降低售价了。印象深的事是算账麻烦,那时候还用的是16两为一斤的秤,买主如果买整数的蔬菜很好结账,如果一斤二斤又带着三两四两,结算就犯难了,我便用小木棍在地上划拉乘法运算,往往惹得那些大叔小婶瘪着嘴笑,逗我说这个“土算盘”算的账准不准?然后才掏出钱来付我。如果卖得顺利,到人去集散的时候卖完最后一秤菜,挑起空笼走出集市的时候,便有一种想喊想唱的快乐;如果眼看着街道上的人越来越稀,笼里的蔬菜还剩下不少,便着慌了,很自然地减价,而且大声呼喊着“便宜了减价了快来买呀”之类的吆喝;如果仍然无人问津,便只好和同样没有卖完菜的伙伴重新挑起菜笼,到镇子周边的村子去叫卖,肯定会贴本儿,这是令人丧气的事。

    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一年级,每年暑假都是以割草和卖菜为主要劳动项目。原上有三个较大的集镇,另两个集镇每逢集日,除过下雨天,我都会挑着两笼蔬菜去赶集,多数时日里都可以赚一元上下的人民币,也有赚不到钱乃至亏本的倒霉事。无论如何,每到暑假结束背着一袋子馍上学去的时候,口袋里装着我自己卖菜挣来的学杂费,是一种坦然,乃至骄傲。有一年卖菜收入颇丰,母亲竟到供销社买来机织的“洋布”,在镇上的裁衣店为我做了一件四兜的制服,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制服。

    木板·秧歌

    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方桌前,郑重却也平和地说,你明日个去上学。我也不觉得太惊奇,上学的事在年前已经说过不止一回了,只是明天就要走进学堂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说不清楚是紧张或是受制约的异样的感觉。我没有说话。父亲接着把一支新买的毛笔递给我,还有一沓写大字的仿纸,说,你跟你哥合用一个砚台。我哥早我两年上学,笔墨纸砚备全。我接过写大字的毛笔,拔下那个竹筒笔帽儿,毛笔的竹竿尖头是一撮紫红色动物毛做的笔头,我当即联想到在原坡上割草时撞见的狐狸尾巴的毛,据说好毛笔都是用狐狸的尾毛制作的,称鸡狼毫。

    学校设在村子东头的一孔窑洞里。我们的村子倚着白鹿原北坡的坡根自东向西排列,我家是西头倒数第二家,后门外的坡地却是河卵石和河沙的沉积层,这是不知几千乃至几万年前,灞河曾经流过的河床。村子东头却是黄土崖,不见一粒沙石,村民便在崖根下凿成冬暖夏凉的窑洞。这里的窑洞又高又深且宽阔,里边用土坯垒成隔墙,一家两代乃至三代共住一孔窑内。作为学堂的这孔窑,是村子里有房子住的一户人家放置杂物的闲置的窑洞,提供给乡民作学堂,已经使用许多年了。这孔窑洞学堂容纳着二三十个学童,是我村和东蒋村以及处于原坡上的仅有十多户人家的史家坡三个村子的求学的子弟。请来的教书先生的报酬,由上学的学童的家庭分摊,那时候不论钱而论麦子,大约是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的纸币贬值得和废纸一样,人们常说背一口袋纸币买不来一口袋麦子,乡民们的交易便是以物易物,无论卖地卖树嫁女儿,都以麦子或包谷为易物。聘请来的教书先生,也是议定一学季给多少斤麦子,具体给多少,我那时不用关心。

    我拿着父亲昨晚交给我的毛笔和一沓写大字的仿纸,拘束而紧张地走进那孔窑洞,在自家的方桌旁、自家的长条凳上坐下来。那个时候的乡村学堂,没有公用桌凳,由学童搬来自家的方桌或条桌和凳子上学,有的学童的家长约定合用一张桌子,我家的方桌四边可以坐八个学童,我和我哥之外,另有四五个同村的学童共用一桌。

    紧靠窗户是一个土坯垒成的炕。紧靠炕边支着一个方桌。桌上摆着一摞书和一摞纸,还有一个插着粗杆细杆毛笔的笔筒,还有磨墨的砚台。先生正襟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先生很年轻,穿一件淡蓝色长袍,正在给学童写影格。初入学的学童先把先生写好的影格垫在仿纸下面,然后按着影格上的字的笔画在仿纸上照写。我不敢到先生的方桌跟前去,由我哥把一方仿纸送到先生桌上,要求为我写一方影格。约略记得是从一到十最简单的十个字,我把影格铺到仿纸下,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仿纸下的笔画,用蘸了墨汁的毛笔照写起来,尽管横笔不直竖笔歪扭,却总算是我捉笔写出的第一张汉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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