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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迓(5)



    人都散尽了,场子是一片狼藉。我的心荒芜得像一片废墟。忽然间,一股幽愤之气盈于胸中,我开口唱道: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那“哪”字没上去,它突兀地断了,停在半空,四周寂然无声,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真是的,又不是意料之外的,我怎么还是抑制不住悲伤?

    我的祖父年轻时在台上是落魄的书生,是卖身葬父的孝子董永,是辨不清祝英台女儿身的梁山伯……他摇着白扇,带着书童,在阳春三月之时赴京赶考,一路阅尽江南美景,风流无限。然而他总是能被天仙或者富家女看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要与之私订终身,然后上演各种恩怨情仇。如此拙劣的故事,恶俗的情节,他唱了一辈子,还无可争议地成为戏班的领头。文章写到这里,我开始抑制不住地一阵阵战栗。我即将开始写“那个时候”了,我要写到我的西塞,我的悲迓,我还将要写到一个女子。往事画卷般地铺开,因为激动,我看到的是,语言的纷纷逃跑,而意象纷呈不暇。这一切如今都不在了,时过境迁,人们通常是如何描画曾经的美好?人们通常是如何写出消失?

    我得从长江说起。西塞临江,著名的西塞山伸进长江,截面是峭立的峰竖在江面上,刘禹锡作诗说: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西塞人是从来不叫长江的,我们叫河,去河里洗衫,去河里搬罾。这河每年有一大盛事,在农历五月十八日那天龙舟下水。楚国大诗人屈原投江,楚地老百姓扎了雄伟大龙舟,载满食物,将龙舟推入河里,漂至下游。大意是,鱼儿啊,给东西你吃,你就别再吃屈原啦。原本简单的祭祀活动演变成盛大的农事祈福、驱瘟除恶、消灾许愿的古老习俗。楚地丰饶,龙舟盛会自然也是鲜衣美食、纵情声色的狂欢。啊,原谅我克制不住自己在此处着墨过多,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盛会了。五月初五一早,用公鸡的血开光,点上长明灯,打醮守夜,道士日夜唱颂,出宫,巡游,然后下水——戏就开锣了,七天七夜。但说到悲迓,却似乎比楚剧更广泛地存在于民间的日常中。楚地素来巫气甚浓,招魂、哭丧悲嫁唱的却是楚剧悲迓的腔,唯有哭,才能表达楚人决堤的情感。然而这是西塞一年中看戏的时节,又逢大端午节,大地的热气在翻涌蒸腾,盛夏的情欲像释放出的浓郁体味在空气里经久不散。潮涌般的人群,成堆的小贩挤在江堤脚下,叫卖糯米酒和清甜的黄李子,两百米的堤沿,一排泥炉子在傍晚燃起煤球,铝锅里煮着羊角粽子、盐水花生、紫香芋、绿豆汤,还有甜腻的藕粉糊。

    年轻女子发梢插着新鲜的艾叶或沾着露水的栀子,她们的眼睛很活泼,欣喜而慌乱,像被清水洗亮,她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身体里最隐秘的美,只为那一刻绽放。那时农事已歇,直等大戏看完下田抢收早稻。

    家里自四月初就开始备戏,晚饭后,在祠堂门口的大院里,祖父就张罗出演的人排戏。八个村,八个姓,为了龙舟盛会的大戏聚在一起唱练到午夜。院墙边,殷紫的洗澡花开出墙头,香气氤氲流连,要是拿罐子封起来,大概可以酿酒吧,是要醉倒人的。蛙鸣鼓噪,月华如水。我和大我三岁的堂姐祝生赤脚爬到一棵高大的老樟树上,晃荡着腿,对着下面的行人吐痰,听大人们排戏。啊,我们无法无天的童年。小脚的祖母先炒香了大麦,磨细,把泡制好的大麦茶恭敬地递到年长的师傅手中,她穿绛色香云纱大襟褂,执长烟枪,这个老戏精,扭得一脚漂亮的蹒跚步,能唱高亢的老旦。我家黄姓每每有七八个人上阵参演,叔父、婶娘、堂兄堂姐,而我最小的堂姐祝生在她十五岁那年就上了台。

    祝生的戏是听来的。每每学会了一段,就拉着我回房间唱给我听,手眼身法步像模像样,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这个人,怎么一唱起戏来,像是变了个人,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秘密追光在她头顶。那通身的气派是浑然天成的,她仿佛天生就会唱戏。祝生十四岁忽然有了明艳的脸,眉眼渐开,那个夏季,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古怪而好闻的气味,很像酵面发过了头,有点酸酸的甜腥味,从她身体某个隐秘部位散发出来,而且她的眼睛很有内容,就是这内容,让我再也看不懂姐姐了。戏班的行头、戏服全都由祖父保管,那些硕大、沉闷的黑箱子放在谷仓里,祝生偷来钥匙带着我进去,把黑木箱一个一个地打开,樟脑的气味迎面扑来,我姐姐兴奋地抱了我一下,箍得我骨头都痛了。这行头,祖父宝贝得要命,一年要晒多次,这些流淌着光的绸缎太金贵了,不好侍候,动不动就长霉点。每次扛到谷场去晒,场面很是壮观,拿竹竿撑开晒,五彩斑斓的锦缎绣花戏服迎风猎猎翻飞。我对每一件戏服都心生畏惧,它们是有灵的,它们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我从来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它们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尤其是那种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为灵魂的厚重或者满腹心事,它们一动不动地挂在竿上,像一张愠怒的眼,我觉得它们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图和居心。现在我们两个置身在这一堆复活的灵魂中,我吓得紧紧地抓着姐姐,哭喊着我们回去吧。我姐姐猛地甩开我:你这么个恶人,还有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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