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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迓(2)



    在南方遭遇悲迓,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去东莞一个工业园做采访——你的故乡如何过端午节?带着这样一个无聊且毫无新意的采访命题,我坐在了工业园广场的小舞台下面。主办方组织了一台晚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在这小小的舞台表演家乡过端午节,小品,戏曲,舞蹈,说唱,气氛非常好。在中场的光景,主持人没有报幕,帷幕忽然缓缓拉开,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碎步奔到舞台中间,舞台苍白的灯光打在她清瘦的脸上,看不清眉目,但我看她形体的表情,已知道她满目含悲,长舒广袖的臂腕,一回头,一跺脚,又跌撞疾走半圈,启唇唱道:

    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奴本是川东人书香之后,父母慈儿女孝欢度春秋,恨大伯赵炳南如同禽兽,为霸产施毒计把父的命谋,炳南贼他怕把阴谋泄露,将父尸抛下重台说是酒醉坠楼。乳妈娘知隐情如实倾吐,无奈何奔河南把青天来求,包大人遭革贬我又落虎口,含冤女反成了阶下之囚……

    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著名的悲迓唱腔,我非常熟悉……我说熟悉,却一时间对这样的熟悉却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理。台上这女子,她开腔那句“列位君子啊……”在瞬间就摄住了我,滥熟的剧情,显然我对剧中赵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毫无兴趣,那苦命含冤的美丽女子,于我,早已转化成对悲迓审美最精微的把玩,这个女子,她非常清楚在这段悲迓应该表现什么,对于年年都唱的曲目,楚人对剧情不再关注,她要表现的当然不是剧中赵琼瑶的悲情命运,而是——她个人,作为女子应该表现出个人的女性魅力。楚人捧角,定捧悲迓的角,捧的是这个女子表现出怎样的个人气质。她开腔的那一句,在渗血的颤音里,是一种极尽妩媚的撒娇,她的眉眼,身段,是楚人已败坏或者说已偏离了的审美——在悲迓里迷恋风月,迷恋蚀骨的色情味道。我觉得很多国人在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戏曲的欣赏把玩中,也伴有这类颓艳的审美情愫。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台上的女子,她唱得很骚。也就是说,她深谙此道,把悲伤唱出一种甜味,去抚摸受众被惯坏的听觉味蕾。只是在广东,没有人了解这样的风情。她摄住我的,是因为,她的唱腔、身段气质非常像我前面提到过的,在我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女子。我的堂姐祝生。以致我恍惚间惊叫:

    那是谁在唱?

    晚会散了,我顺利地约到了她,给她做一个简短的采访。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刮骨脸,澄澈的单眼皮眼睛,鼻梁上撒有细密的淡雀斑,抿着的唇线稍微向下,略略的苦相,眼睛看生人,匆匆一瞥,就迅速耷下眼皮,想掩饰自己的拘谨。这气质毫无半点风骚风情的味道,我深知,这样的人,只要进入表演,她就是另一个人,她骨子里藏有一个妖魔。湖北老乡本是意料之中,如果说在东莞听到楚剧的悲迓让我吃惊,但听这女子的陈述后,我竟激动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在广东十一年,我从未遇到过如此近的老乡,她居然是我邻村肖姓家的姑娘,两隔壁,跟我们黄姓村庄只隔着两三个橘园,啊,只是西塞的橘园在多年前就全被铲平了,那里,现在是一排排竖着烟囱的炼钢厂房。

    肖青衣,有意味的名字,27岁,在东莞一家五金机械厂打工。见我是故乡人,她也回应了同样的热情。我清楚的是,肖家是楚剧的世家,曾祖父是唱武生的,演白袍将的薛仁贵得名,名躁一方。只是跟我家一样,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唱戏了。她的戏自然来自家族的传承,我问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唱这楚剧的悲迓?回答让我很震惊:为了赚钱呀。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那样理直气壮,还明显带有一股鄙夷的神气。唱悲迓赚钱?那是谁在花钱听楚剧呢?我印象里,悲迓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多年了。它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我丝毫不认为唱悲迓赚钱太过形而下,尽管这一回答已颠覆了我对她的那种诸如梦想、传承以及灵魂诉求之类的文艺期许,我在瞬间意识到,我跟她气息不对,是我太矫情了。采访变得索然起来,在得知她是邻村肖家的姑娘之后,我就先用西塞方言跟她说话,这是我唯一在春节回家时才有机会讲的一种语言。在异乡,在那样一个夜晚,它的每一个音节都生涩得让人惊讶,这是从未有过的。果然,气氛一下子热络了,她兴奋地问东问西,做记者能赚很多钱吧,多少钱一个月,你在东莞买房了吗,你用的是苹果手机哦,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我微笑地看着她,交谈已经被话多的她引到了这样的方向,虽然我已没有了兴趣跟她聊起西塞,更不愿意再跟她谈起悲迓,但仅仅凭她是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就凭这个,我就愿意紧紧地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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