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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

这个小城很小,几乎看不见。它名为城市,其实,如果说它象城市,那么,很糟的乡村就也象城市了。即使您是瘸子,走路拄着拐杖,也只要十到十五分钟,或者更少一点时间,就可以把这块地方前前后后走遍。所有的小屋都很差,很旧。任何一所房屋您都可以花一枚十五戈比银币买下,分三 期付款。城里的居民,您扳着手指头就能数清楚:市长、警官、神甫、教员、助祭、在防火的了望台上走来走去的人、诵经士、两三个市民、两个宪兵,除此以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人了。……女性倒有很多,不过话说回来,统计学家在大多数情形下是不把女性计算在内的(统计学家们知道,母鸡算不得家禽,雌驹算不得马,军官的妻子算不得太太……)。外来的人却多得不得了:邻近的地主啦,别墅的主人啦,暂时在此地消夏的炮兵连中尉啦,邻村那个头发很长、身穿酱紫色法衣、男低音歌喉类似河马吼声的助祭啦, et cetera①。天气平平常常。不时下一点雨,弄得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有点扫兴。空气清爽。此地倒没有莫斯科城里那些气味。到处弥漫着树林、铃兰、松焦油的气味,此外好象还略有畜栏的气味。重商主义精神从一切小巷、缝隙、角落里发散出来。不管您往哪儿走,到处都是售货棚。大街两旁,从街头到街尾,排列着两行售货棚。大街尽头是一个广场,也挤满售货棚。村妇们在教堂的院子里卖葵花子。就连树上的苹果也找不到可以掉下来的空地。车队,马匹,奶牛,公牛犊,乳猪,多得吓死人!男人很少,可是女人……女人呀!!各处都挤满女人。

她们都穿着红色连衣裙,套着黑色棉绒短上衣。她们人数那么多,挤得那么密,一旦发生火灾,消防队“全班人马”尽可以放心大胆从她们头顶上开过去哩。

醉醺醺的人(唉!),不知什么缘故,倒很少。空中充满不停的吵嚷声、尖叫声、呼啸声、破裂声和牛羊的叫声。闹声那样嘈杂,倒好象在造第二座巴比伦高塔②似的。

市民房屋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从那儿望进去,可以看见茶炊、缺嘴的茶壶、市民们那些鼻子发红的脸庞。他们的熟人站在窗外,手里拿着买来的东西,在抱怨天气。穿酱紫色法衣的助祭,头发里夹着麦秸,③跟所有的人握手,大声说话,嗓音响得人人都能听见:“您好!荣幸地祝您过节好!哦,……什么?!!”

男性成群地围着马匹和奶牛。那儿的生意是按几十卢布,甚至几百卢布成交的。做马生意的大商家,不消说,是茨冈。

他们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情愿蚀掉血本。马匹买卖的成交要借助于长衣襟,④由此可见,凡是衣服没有长衣襟的人既不能卖马,也不能买马。马匹大多是干粗活的,属于普通的品种。

女性把出售各色布匹和蜜糖饼干的货棚围得水泄不通。

不讲情面的时间已经在蜜糖饼干上留下烙樱它们布满甜食的锈菌和绿霉。您自管买蜜糖饼干,不过请您务必叫它离嘴远一点,要不然可就要倒楣!关于干瘪的梨和糖果,也可以这样说。那些不幸的面包圈上盖着粗席,也蒙着灰尘。可是女人们满不在乎。反正肚子又不是镜子⑤。

男孩们见到出售玩具的货棚便纷纷围上去,就连苍蝇见着蜜汁也不见得能围得那么密。他们身边却一个钱也没有。

……他们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盯紧假马、假兵和白铁做的小手枪。常言说得好:可望而不可即。有个胆大的孩子拿起鸟笛,放在手里握一忽儿,转来转去看一阵,吹得吱吱地响,然后放回原处,于是心满意足,擦擦鼻子。象这样的货棚没有一个不是挤满二三十个孩子的。他们站在那儿,往往一连看上两三个钟头,真是有耐性极了。不管您给哪个费玖希卡、彼得、瓦秀特卡买上一支小手枪或者一只生着牛脸而背上有黑色条纹的假狮子,您总会给他心里注满无限的喜悦。

小女孩们从男孩们的胳膊肘后面探出头来张望。她们的注意力也被小马和穿着纱布小裙子的玩偶吸引祝您还会看见孩子们围住卖冰激凌的小贩,其实他们卖的“白糖”冰激凌是很次的。谁手里有一个小钱,谁就凑着绿色小杯子吃起来,吃得很久,津津有味,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不住地舔嘴啧舌,把手指头吮了又吮,唯恐放过这幸福的时刻。他一 个人吃,可是总有二十来个没钱的孩子站在四周,摆出“立正”的架式,眼热地瞅着走运的孩子的嘴。那一个呢,一边吃一边装模作样。……“彼得,给我……吃一匙吧!”一个小姑娘盯住走运的孩子的右手,哀叫道。

“躲开!”走运的孩子说,把他手里的绿色小杯子捏得更紧了。

“彼得呀!”一个男孩,戴着父亲的大帽子,哀叫道。“你借给我点!”

“借什么?”

“白糖冰激凌埃稍微给我点吧,”他顿一顿。“你肯给吗?

你给我一匙好了。往后我就还给你五个羊拐子⑥。”

“躲开!”走运的孩子说。

幸运儿吃完他那杯冰激凌,把嘴唇舔了很久,从此以后很久很久都忘不了白糖冰激凌。

啊,要是有钱就好了!!你们,五戈比铜币和十五戈比银币,都在哪儿呀?戴着父亲的帽子在市上走来走去,看这样,听那样,摸这个,闻那个,同时身边却连一个小钱也没有,这是再糟糕、再难受、再恼人也没有了。可是费玖希卡或者叶果尔卡,却能花一个小钱买冰激凌吃,或者买一管小手枪,砰的放一枪,声音响得人人都能听见,或者花一枚五戈比铜币买匹小马,那是多么幸福啊!那是很小的幸福,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就连这点幸福也得不到呢!

龇着牙笑的人、喝醉酒的人、在市上无事闲逛的人,都想到演戏的棚子里去。剧院有两个。它们座落在广场中央,互相挨着,看上去灰溜溜的。棚子用木棍和潮湿粘滑的坏木板搭成,外边蒙一层破布。棚顶上补丁压补丁,线缝挨线缝。寒酸极了。几根梁木和几块木板胡乱搭成房外的露台,上面有两三个小丑站着,逗下边站着的观众发笑。那是些最不苛求的观众。他们哈哈大笑倒不是因为真有什么可笑的,而是因为看见小丑理应大笑。小丑挤眼睛,扮鬼脸,装洋相,可是……唉!所有我们那些普希金时代和非普希金时代的舞台祖宗们早就过了时,很久很久以前就完成任务了。从前那年月,他们的杰出人物传播过辛辣的讽刺和海外的真理,然而现在他们的诙谐却弄得人莫名其妙,才能的贫乏不亚于棚子设备的寒酸。您一面听,一面觉得恶心。在您面前表演的,不是流浪艺人,而是两条腿的饿狼。驱使他们向缪斯求援的是饥饿,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饿极了!他们饥肠辘辘,破衣烂衫,神色憔悴,面带病容,身体消瘦,不住在露台上扭动身子,竭力做出一脸的傻相,好让场子里多添一个龇着牙笑的人,因而多得一枚十戈比硬币。……结果他们做出来的却不是傻相,而是庸俗的脸相:那是把冷漠的神情和矫揉造作、习以为常、什么感情也没表达的怪相混在一起的杂拌。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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