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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二十三章 老杨)(3)



    “你说什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小丁回头问,“哪个镇长?”

    “就是在你写的小说里跟将军作对的那个。他死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来收尸,还是县民政局处理的。要不,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回在镇上的小河桥头同哈巴癞痢镇长遭遇的情形,又蓦然浮现。那曾经让小丁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恶心,脸上由不得就发烧发烫,就像当众被人抽了一耳光。在省城听说哈巴癞痢死了,他还恨恨的,遗憾不能鞭尸。以后年月久了,关于小镇的记忆日渐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哈巴癞痢和哈巴癞痢对他的侮辱。现在再次回忆往事,心境也平和多了。

    镇长毕竟是小人物。同样是背时,将军背得堂堂正正,万众景仰。哈巴癞痢却到死都落个不明不白。

    为建新村,他把寡妇一家关起来的当天夜里,他一个人摸到仓库来。自己进了仓库,又随手把门带上。

    仓库里的情形很狼藉。寡妇的儿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样被捆着,吃奶的那个白天已经被民兵抱走,其他几个儿子横竖乱躺在地上,满头满脸乌黑,都沉沉地睡着了。有一个忽然翻动了身子,嘴里咕哝了一声,似乎是喊饿。白天哈巴癞痢让人送来的饭菜仍七零八落地搁在地上,一口没有动过,早已冰冷了。显然是寡妇有过绝食的命令。寡妇的大儿子是醒的,看见哈巴癞痢进来,肩膀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哈巴癞痢进门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寡妇大约是睁开过眼睛的,但现在她头歪着,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从梁上悬下的那盏桅灯离她的头不远,灯光亮亮地照着她脸。那张脸枯黄而憔淬,像一张干缩的贴上去的纸。但她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紧张地颤动,里面有一股凝聚的极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涌,却不是眼泪。

    哈巴癞痢垂了头。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寡妇面前。

    “婶娘!”他轻轻地喊,“我对你不起。”

    寡妇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哈巴癞痢。

    哈巴癞痢避开她的眼睛,看着地上,继续说:“我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不晓得瞎办不得么!现在上头叫办,你不办,是要法办的。法办了我一个人不要紧,你们到头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寡妇往起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带血的痰吐到哈巴癞痢的额头上。

    带着浓血的腥臭的疾慢慢地流下来,流进眼窝,又顺着鼻梁流到嘴唇边上。哈巴癞痢任它流,不擦。

    “有气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贱自己。死鬼给你留了一群伢崽,这就是宝,不要几年,他们一个个就会像扁担一样站起来了。”

    寡妇重又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却不再抖动了。“婶娘!”哈巴癞痢又喊,“我是为你好,拆了旧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让队里做,不要你出钱。几个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给你们送口粮。我活着在,你们就死不了。”

    寡妇第二天就带着大儿子上工了。大家都觉得蹊跷。寡妇原是三番五次的真的寻过死的,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日子不咸不淡,但很硬扎地拖着。寡妇本来话就不多,哈巴癞痢那天夜里又交待过,他许的愿,她不要在外头说。自古救急不救穷,他就是一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的。

    哈巴癞痢的话都作了数。新村建好之后,在生产队的新仓库边搭了两间技厦,安置了寡妇一家。哈巴癞痢如期给寡妇一家送了几年米,回回都是夜里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妇那个吃奶的儿子都上队放了牛。镇农业大队吃的是定销粮,镇长吃的米,都让粮站用自己的名字记在账上,到他下台的时候,粮站举报了这笔贪污粮。寡妇那时候正有一个儿子要去当兵,怕政审不合格,不敢出头给哈巴癞痢说话,便让大儿子凑了钱,夜里送到哈巴癞痢的家里去,让他去归还粮款。哈巴癞痢不收,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了这回事,我不还是个罪人?一直到哈巴癞痢死了,寡妇熬不过良心,到坟上烧纸钱,才把这些哭诉出来。只是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离去给小镇留下的谜,也是在哈巴癞痢下台后解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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