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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二十三章 老杨)(4)



    先是镇邮电所的所长揭发哈巴癞痢,曾经让他给镇广播站播音员——那个上海女知青出一张假电报,让她回上海。当时的小镇邮电所还没有直接的电报业务能力。外地来的电报先打到城里的邮电局,再由那里挂长途到镇上,镇邮电所记录后再送交受报者。但那天城里并没有电报来。播音员上海家里的那个电报,电文是哈巴癞痢在电话里口授的。他当时想问,哈巴癞痢说,你莫管,照记就是,记了,亲自送到播音员手上,不准再对别人说这回事。你要误了事,我法办你。邮电所长说,那时候,这个臭癞痢在镇上一手遮天,我给他吓住了,今天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

    专案组把这件事单独立了一个案,口授电报的事,哈巴癞痢供认不讳。他并且补充说,播音员祖母生病也是事实,只不过老人家早已瘫痪在床。另外,那辆货车,也是他临时安排的。后来,那个播音员从上海回来,同样是他写信通知的。回来的当天,他就给了她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推荐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续都是在他的监督下闪电式地办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艺术院校,播音员没有几天就永远的从镇上消失了。

    专案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个镇广播站前播音员出旁证,证实了上述的种种。正上大学的前播音员只是一直没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镇长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告诉她家里会有电报来,让她接到电报马上动身,到镇街口的那棵樟树下面去,那里会有一辆货车等她。“千万不要犹豫,”镇长说,“你什么也不要问,走你的就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着,什么时候回来,我会给你去信。你要不听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镇长当时的样子又神秘又紧张。播音员虽然有些糊涂,但让她回上海总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后来镇长又来信,让她回小镇办理上大学的手续。她就赶紧去了,又快快地回了上海。就是这样。至于镇长那天为什么匆忙让她去,她后来一直也没有问,也没有多想,因为没有必要。她觉得这个乡下人样子难看死了,心肠倒蛮好的。问到她晓不晓得镇长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笑一笑,说:“谁晓得!”脸上分明现出上海人常有的优越,意思很明白的:我这样一个上海女子,能不让男人喜欢么!而且是那样一个外省乡下人!给人的感觉是哈巴癞痢打了她的主意,癞蛤想吃天鹅肉。

    这样倒使哈巴癞痢得了一个解脱。专案组原是想从中问出哈巴癞痢同播音员的私情的。看这种情形,委实也不像。回来再向哈巴癞痢作最后核实,问他为什么对播音员那么关照,他说,你们想是为什么呢?你们怎样想怎样写就是了。结论横直是你们做的。

    哈巴癞痢后来一挂给挂了有六七年。这期间,不管是镇上的还是外面赶到镇上来的受了冤枉的大干部、小干部都落实了政策;以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写了电影、电视和小说的许多文人出了名,大家便都对号入座把那个该死的“镇长”安到哈巴癞痢头上,因为只有他在背时。他有怨气也是自然的。但他却并不是一个记恨别人的人。那回在桥头跟春风得意的小丁偶然相撞,他那些话,其实并非特地找他麻烦,心里未必有什么恶意的。

    这可以从他后来说的话里得到证明。

    那之后不久,他就死了。他随拖拉机进城去送菜,中间有段山路。是个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机翻到山坡下,把几个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里边。他和生产队的一个副队长把拖斗前边有抓手栏杆的地方让给了几个女社员,两个人坐在旁边的车帮子上。车子一翻,车帮子就横着压在他们身上,那个副队长当时就死了。他送到镇医院还活了几天,死之前他不知为什么特意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电视、电影上能让一般观众觉得脸熟的演员了;另一个就是小丁,如今是杂志报纸上常常出现名字的作家了。一个他拼了命救过;一个他做过垫脚石。好歹这镇上也出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好像这些都成了他的什么荣耀。这使大家很是为人性的弱点感慨。人终是不甘心寂寞的,像他这样一个人,早已一文不值了,却到死还要把自己同一些名人攀扯上。这些名人其实同他八竿子也搭不到边的。

    那位女明星曾经到镇上来过一回。他们要拍一部电视剧,里边也有一个像法国的《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那样的角色,内心美好,外表奇丑。他们在上海当地找了好久都没有物色到理想的人。最后女明星忽然想起了她插队地方的镇长,当时他还没有死。一伙人风风火火跑到镇上,一打听,“镇长”在下边监督劳动,懊丧不已,后悔当初没有先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弄得白跑这么一趟。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可白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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