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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二十三章 老杨)(2)



    小丁在街口看到了剃头佬。他显得有几分消沉。他的两只耳朵已经完全聋了,这给他对新闻的接受造成了致命的障碍。他现在唯一能够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的,只是关于那间剃头铺的新闻。那间剃头铺子已经由一个外省来的后生承包,改叫了美发厅,装修得花花绿绿,比先前黑漆麻答的样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会剃头。剃头佬先前学徒,剃头的第一刀从哪里开刀,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搬过脑袋就剃。而是根据不同人的身份,确定开刀的位置。规矩是“僧前,道后,宿半边”。俗人剃头,都是从“百会”左边剃起。给出家人剃头,第一刀必须开天门。倘给婴儿剃胎发,还要念“瑞起蔼门机,吾师诵福喜;婴孩今削发,宅舍现光华”之类的祝词。现如今哪有这些讲究。那个外省后生带了几个外地妹子来,那些妹子连推剪都不会用,只会用把长剪刀把发脚剪齐,再用牙刷大的毛刷给头发上油。这叫“美发”。“美容”的主要手脚就是按摩。按摩要上楼。“我们先前叫‘掐穴’,人家现在叫‘按摩’。天晓得他们在楼上摸什么。”剃头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帘紧闭的“美容美发厅”二楼。他的目的是想让人嫌恶那地方,却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动,等于做了那个美容美发厅的义务宣传员。

    老裁缝已经死了。说是给女儿气死的。女儿是独生女,没有考上高中,跟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学到广东去打了几年工,赚了钱又学了时装剪裁的技术,回来就接了老子的手业。老裁缝原是为此高兴的,却没有想到女儿从城里搬了一大堆一身上下溜溜光的光屁股女人模特到镇上来,让她们站满了那间本来就很挤的门面,成了镇街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老裁缝当时就背了气,醒转来又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却说不出话。就去推那些模特。推了几个,自己却没有了气力。就病倒了,再没有起来。但他女儿的时装店(先前叫裁缝铺)倒是兴旺起来。一年交的税,是镇上所有个体户里最多的。

    小丁在黄帽子那里遭了冷遇。他主动上前打招呼,柜台里面的黄帽子却冷冷地说:“我不记得什么小丁老丁,我这里只有生客熟客。你要买什么?不买,就不要在店门口碍事。”满脸是莫名的嫉恨。小丁只好走开,听见他在身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镇街上转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一直奉陪着的老杨说,静穆的地方倒是有一个,就是小丁写过的癞痢山,先前那位将军流放的地方。那里的树都长起来了,成了林,不过如今那里有镇上的公墓区。不晓得各位有没有兴趣。

    大家说:那有什么,爱和死本是永恒的主题。正要去感受死亡意识。

    癞痢山倒是差强人意。公墓区占了半片山坡。另半片临河的山坡便是有歌舞厅、桑那浴的将军山庄。几个省级文化人说:这倒有意思,生的活跃同死的沉默统一在一座山上,正是人生的两个极至。因为癞痢山其实只是一个大土坡,坡也平缓,从山脚铺了很宽银直的水泥台阶达到山顶。顶上是造型简陋却不失庄重的当地烈士的纪念碑。纪念碑俯视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镇仙逝者的归宿。因为是新开辟的公墓区,坟墓都是近十几年立起的,每一座都有修得极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极是讲究的门楼。水泥、青石、花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料,碑上的字都上了金或描了红。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剥落,基石凹陷,字迹模糊的纪念碑显得寒伦冷寂了。这现象并不难理解。小丁自己所在的单位,办公室破烂得像个废弃的寒窑,宿舍却装演得一家比一家豪华。小丁去年到日本访问,见到日本国会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类私家公司的办公楼更适合称作宫殿。富了和尚穷了庙,看来是一个世界性的流行趋势。

    不过,整个公墓区也并非座座坟墓都那样堂而皇之。在公墓区的山坡上,就有一座坟,没有墓碑,也没有草皮,只是光秃秃的一小堆土。从坡上流下的水把这一小堆土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这是一座坟。是一个人小解时偶然发现的。这个人择了一个高些的土堆站上去,刚好就站在了那坟堆上,那泡尿也就刚好撒在了坟头上。

    “这好像是堆坟。”痛快淋漓之余,他似有所觉。

    “不错的。”老杨证实说,“就是小丁写过的那个镇长的坟。年年除了一个老寡妇来烧几张纸,没有人管的,等于野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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