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百态
时间:2023-04-06 作者:颜元叔 点击:次
乱世之人不如狗,治世之人却也不如猫。此话怎讲?有猫为证。两三年前,我推开侧门,踏入后院——所谓后院,不过是厨房与厕所间夹的小过道而已——骇然发现垃圾桶里,死了一只大猫。猫的后半身挂在桶外,头及前半身完全栽入垃圾里。是谁胆敢把死猫抛入我家后院,而且功夫如此了得,竟准确投入一尺见方的垃圾桶里!我正在诧异,却见死猫的后脚爪在桶壁上抓了几下。还没死?赶快营救,否则要被垃圾闷死了。我拾起脚边半截晒衣竹竿,往猫的胯下一拨,想把它从垃圾桶里拨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霎时死猫变活猫,活猫变凶猫:但见它虎头蛇腰般,连带各种垃圾,从桶内一跃而出,转眼便上了墙头,上了屋顶,上了屋脊。回过头来,它凶狠地俯瞰我,而后,“喵”的一声,以鄙夷的虎步没入千檐万瓦的苍茫世界。
原来它不是死猫,而是活猫,不但是活猫,更是野猫。趁人不备,溜进我家后院,仅凭自己的本事与机智,“荒野”求生,果腹充饥。我有些歉意,难道人们宁愿把垃圾扔掉也不愿分它一杯羹?台湾富庶,有的是垃圾。我虽不富裕,养活一只猫的垃圾还不缺。“欢迎你随时光临!”我向消失在苍茫世界的“瓦上飞”低声地喃喃着,却也无法忘记它临去时的那一眼凶光、那挑战性的一声“喵”。后来,我太太也到了后院,大概发现我仰望云天,一副憨态,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刚才赶走了一只野猫,它好凶啊!”我是在憎恶它,还是在赞美它呢?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想象那千檐万瓦的苍茫世界,想象那矫健的身姿,想象那无声的跳跃,想象那坚强的求生意志,想象那独来独往的嶙峋骨气……怎么了?我大概是武侠片看得太多了吧。
我谈不上是模范丈夫,不过假日里我喜欢陪太太去菜市场。我们去的菜市场,不是超级市场。去超级市场,必须先住进超级公寓。我们住的公教宿舍,面积只有20多平方米,充其量我们只能去南门市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从附近的小摊贩那里,买些变色的排骨、眼睛泛白的鱼、阴沟水泡过的青菜、皮厚肉少包开不包退的西瓜等。去菜市场是一件愉快的事,可以目睹台湾的富庶,即使漫步在三四流的市场,心中也觉得踏实。然而,唯一不太愉快的,便是每次把菜买齐后,太太总不忘记踅至鱼摊,为猫买一条臭黄鱼,或者讨一小袋免费的鱼内脏,因为当年那只野猫,已经登堂入室变成家猫,家猫变成驯猫,驯猫变成懒猫,懒猫变成贪猫。它已经到了非鱼不食的境界:若无鱼,你便在它“喵,喵,喵”的抗议声中,依稀听出“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究竟那只野猫,经由何种变化过程,成为舍下的座上宾,我也不甚了了。反正,如今每当饭菜上桌,它若在室外,必定双爪抓住纱门,拍得门框“砰砰”作响;它若在室内,懂礼貌的时候,在桌下左盘右旋;不耐烦的时候,主人尚未上桌,它已高踞一椅,前爪往桌沿一搭,睁开那难得睁开的眼睛,向菜碗观察一通,若是发现鱼虾缺席,则颓然落席而去。当然,好心的太太必定为懒猫准备一碗“鱼腥饭”——此饭似乎尚未列入粤菜馆的“群饭”之中,实在可惜——让它闲逸、完全、尽情地吃了。然后,它就躺在榕树的浓荫之下,整条背摊平在凉爽的水泥地上,整个肚皮摊开在微微的风里。你走过去,用鞋底或脚底轻轻蹂踏它的腹部,它连眼皮也懒得一抬,只是轻哼着:“妙啊,妙啊,妙啊!”
台湾的冬天虽不能称得上冬天,但要冷起来也会让你渴求温暖的阳光。冬天在家里何处最暖?当数电视机上。为何电视机上最暖?若非电视机上最暖,为何懒猫老是蜷睡其上?只要我们一打开电视机,它就往电视机上一跳,我们看电视,它就蜷成一团,睡得甜、睡得久、睡得超然。任你中东大战,任你“水门事件”,任你审判贪污。即使乌来瀑布从电视上泻出,它也合眼长眠,不抖动一根睫毛。有时,我也想到电视机之上,超然地睡一觉。猫白天睡觉,理所当然,可是,这只懒猫之贪睡,白日与黑夜不分。人们未上床,它已就寝;人们已起床,它仍昏睡不醒;人们忙于谋生,它在睡眠中消化食物。除非肚里唱“空城计”,被诸葛亮的男高音唤醒,否则它是一径滞留在梦乡,了无归意。人们在饱餐之后得散散步消化消化,可它是兽,哪懂得“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人间道理。它的卧榻随季节而变换——正如王公将相有春宫、夏宫、秋宫、冬宫。冬天,懒猫的寝宫在电视机上,固不待言;春天,它便移榻藤椅;秋天,沙发是它的龙床;如今盛夏当头,它的寝宫也移到了磨石地上。人之睡眠,春夏秋冬,只是一张床,就算冬天加毛毯、夏天铺草席,与懒猫相比,亦相去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