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女与卖酒郎(2)
时间:2023-03-27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是” 他把词儿也念一遍,又问:“听我念了吗?” “是。”她答。 “发现你的错了,是吧?” “不” 他倏地将她瞅着。她也虎起眼瞅他回去。 卡罗斯坐到她对面,腿换上她的腿。两双腿就这样挨在一堆。过了一会,俩人都露出探险般的气短,不过那气短一点不受罪。 “你错了。”卡罗斯说。 齐颂答应:“是。” “知道错在哪里?” “是。” “那我念一遍你跟我念吧?” “不。” 卡罗斯实在觉得这个东方小妞好玩透了。他的眼睛也对齐颂开放出两朵火花。齐颂看着,想它们可别熄了。他不知她并不在存心反驳他:她就这样两个“是”一个“不”。跟一切一切全一样,全是两个“是”一个“不”;两个肯定,一个否定,就编织成了日子、生活。也跟跳舞一样:进两步、退一步;左两步、右一步。 姨妈这时仰着给搁在了牙医椅子上,俩人讲得差不离了:价码、时间。牙医说他哥虽有六十,人还是体面的:聋哑有什么呀,将来齐颂嫁了一人说话一人算,架也永远不吵。姨妈啐出一口血唾沫,打趣说她今天就收媒人礼钱哟;不然下礼拜新娘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哟。 齐颂不知姨妈这时正推销她,只希望她今天晚晚地来接她,让她跟这小老墨多学学英文。卡罗斯瞅着她一遍遍念那词儿,皱眉笑了:“还是不对,看我——” 齐颂就更使劲看他。他侧过脸,给她看他舌头在张大的嘴里咋动。 “懂了?” “是” 她便也侧了脸,张了嘴,什么声没出,格格笑起来。卡罗斯伸手逮住她小臂笑着等她笑完。这才又开始念,齐颂不舍得咧大嘴,嘴唇只往前噘,卡罗斯觉得她样子好看死了。他禁不住伸出手,穿过小桌,去碰齐颂嘴唇,忽又发觉碰不得,手收在半空中。 俩人都没了声响、动作。俩人都瞥见对方的胸中一鼓一瘪。俩人的腿挨在一堆却都装不知觉。渐渐,也真没了知觉。 姨妈这时已在快步朝这儿走,腰里揣了五千元现款,说是另五千元要等齐颂真正上了新嫁床她才得。姨妈不慌,那聋子有成屋子成屋子的钱。这事对得住齐颂死了的父母,也对得住她自己,姨妈这样想,脸按都按不住那笑。 齐颂一点感觉不到姨妈的逼近,她觉得自己和卡罗斯就这么美美地待着,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卡罗斯说:“哪天我去找你,拿车带你出去玩吧?” 齐颂一个字也不懂他讲什么,尽管他讲得很慢。但她仿佛又是懂的——这样地对着他眼睛,还会有什么不懂呢?她郑重地答:“是。” “那么我能不能有你的电话和地址呢?” “是。” 卡罗斯脸上升起幸福。“我后天不上班,我开车去你家接你,然后我们去……我们去哪儿?” “不。”齐颂含笑说。 卡罗斯懂得她,她的意思是“我不在乎去哪儿;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姨妈这时还欠一条马路就到达了。一辆敞篷的“奔驰”(宾士)车穿了红灯,险些儿蹭没了姨妈的鼻子尖儿。姨妈大喊:“狗娘养的!”但“奔驰”没被骂着,开它的是上岁数的聋子。 齐颂觉得姨妈永世不回来领她了。她觉得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与她之间的事已是天定了。 卡罗斯两只手在桌面上匍匐,接近了齐颂平铺在那儿的双手,十根指甲粉红,不是涂的,是种年轻纯然的粉红。卡罗斯就要扑到她做活儿做得粗糙的手上了。 对过教堂的大门乍然开了,拥出一群高兴透顶的人。当头间是新郎和新娘,俩人边走边吻。人堆里抛出五彩纸屑,纸屑落到新男女头上和身上,他们不顾,只紧拥着,一人给一只手、半张脸应付人群。好像他俩合拢到一块,各人都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他们结婚了。”卡罗斯说。 “是!”齐颂说。 “然后他们去度蜜月——看,进那辆车里了,看见吗?” “是!是!” 俩人一同看着那缓缓开动的车。还有阳光与风里仍哆嗦着飘荡的缤纷纸屑。还有教堂内未杏的乐声。卡罗斯的手和齐颂的手拉上了,汗出在了一块,指尖全在抖。他俩都有那感觉:别人在实现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