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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中的故事(6)



  会场已受到干扰,朗读停下来。有人敲几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脚步往外走。不一会我听见走廊一阵闷响,赶出去,只见帕切克一人缩在那里。我叫他,他抬起头,鼻孔在汹涌地流血。帕切克的样子变得很可怕,两眼直勾勾瞪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诀的目光。

  “你也走开!走开!……”收回目光时他说。

  我的伤心使我没有余力去猜疑整个事情的性质。

  这天放假,我和黛米约了去咖啡店坐坐。从帕切克的课堂余生,我们两张脸都枯黄。沉默一会,她问:“你……没真的和帕切克去约会吧?”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听她弯弯绕绕地告诫了我帕切克是个什么人,我并没有当头挨一棒的感觉,甚至也没觉得有多少耻辱、追悔。黛米还讲到右耳的那只环,以及蹲椅子的来由。她尽量不让我受伤。我只是努力在想:还要不要再见帕切克;真的就没有与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吗?……

  “也有两性恋的人。安娜依丝·宁不就是吗?她和亨利,跟琼都有关系。”黛米说。

  这算是安慰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们眼里,世界就这么物质;是物质就有属性。同性、异性、这性、那性。你想把这些性都弄含混,从之间找出个感觉;你想只要那个感觉,不要“性”,那不行。人们就来提醒你,你爱错了。你的爱要没有属性,就错了。我心里一阵痛,不能再去见帕切克,因为人们认为我错了。帕切克也认为我错了,因此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处被搬得一空。

  他以突然的消逝来灭绝我们相处的可能性。他对自己的属性,最终还是忠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学生涯中,就再没了帕切克的伴随。

  他在校园里找到了我。他高大,梳着马尾辫。还跟帕切克一样苍白,一样地带一丝刺鼻的烟味。

  “帕切克走了。”他说,“为了躲开我。”

  也为了躲开我。还为了学校不再要他教书。他如愿以偿地被辞退了,学校说他教得恶劣透顶。学生们为没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样狂欢。只有我认识到他的质量,心感动地想,帕切克教得多么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识。现在好了,他躲开一切让他从文学中走神的东西。现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学,让他尚未白透的头发白得更纯粹。

  “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看看他,摇摇头。

  “帕切克很欣赏你。”

  “我也很欣赏他。”

  他还想说什么,我掉头飞快地走了,别拿你们那些污七八糟的概念来总结我和帕切克。我们怀念的不是同一个帕切克。你会说,帕切克是为了你抛弃我的;为了你这个东方女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同类……他是个追求奇异的人。初雪降了。

  初雪消失了城市许多黑暗。我想起帕切克的一头银发,那感伤的银发是最初引我入胜的,我也是追求奇异的人。

  再得到帕切克的消息是一年后了。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在一座木屋里写作,周围是阔大无边的田园。他留了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好久,才有个人来接。是个男人,但不是帕切克。他让我稍等,他去叫帕切克,我听见电话那端“喀答”一响,是话机被搁在桌上,或者,书架上,帕切克的生活中就这几样东西。接着,我听见那男人拖长声音呼喊:“帕——切——克!……”可以想象,那片田园多么阔大无比;帕切克单薄、秀气的形影渐渐近了,带着一丝烟味和低低的体温……

  而我却挂断电话,泪哗地一下流下来。

  失望竟这样巨大,向我压下。我一直对自己解释的那种无属性的爱,全都不作数了。

  这时我才发现,帕切克永远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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