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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中的故事(5)



  “芷。”他终于说。

  我知道什么要发生了。我感觉着我东方女性的长头发,每根头发都有知觉。这回他并没碰它们,却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孩子头次去触一件东西,触之前的紧张,触着时那一瞬的刺激和满足,统统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缩回手。再去看他时,他就那样苍白地、僵然地立着。也像个孩子,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送我下楼,走过门厅,他问柜台里的门房:“信来了吗?”门房看看他,看看我,毫无表情地递上一摞信。

  “怎么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脸狠起来。

  “对呀。”门房说。

  “他怎么可以老拆我的信?!”

  “对呀。”

  “你不应该让他进来!”

  “那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们怎么好干涉?”

  “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拆我的信?!”

  “对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个男性的“他”。出门后我问:“他是谁?”

  “他是狗娘养的。”帕切克说。

  放暑假前夕,学校出现了一种绿色广告。开始人们不理会,渐渐它贴得洗手间也是了。是个读书会广告。许多作家写一辈子,从来得不到出版机会,就在这类读书会上读自己的作品读一辈子。根本没有多少人认真去听,连他们相互间也不听。但读书会仍存在下去,作家总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的作品问世,哪怕是问世于一片虚无。绿广告印刷得很糙,一般电子计算机里印的。贴成这样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视。假期要开始,学生们只认得招聘广告、房屋转租、机票转让广告。有天我等着打公用电话,听等在隔壁电话旁的两个女生挖苦绿广告:这玩意儿也会减价!一般听众五块一张票,作家的朋友三块;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却瞥着帕切克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发被梳过、胶过。黑与白之间那张年轻的脸没多少生气,却有一抹高贵。我入场时,他就这样站在小舞台的灯光中,向四周环视致意。然后是老长一个静止。他捧着自己的作品,像站着死了。这是一个神圣的形象,我对自己说。渐渐地,人们意识到什么事发生了:一个声音。他虫鸣一样的朗读透过麦克风变得遥远、陌生,不再有物质属性。它成了感觉本身。我有个错觉,这声音只被我一人听到,被我感觉到;其他人,不去感觉,它便是听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时想不起那个站在台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种知觉的波长,通过你知觉的频道播送给了你。他的梦、呼吸、心率。

  与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经出版的那三部东西叫什么!但我比他走运,几乎所有搞文学的人都会比他走运。因为没人像他那样拿文学当真,人们搞文学是为了开心,生命是为了开心。

  帕切克的生命显然不是件开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伤地向听众笑了。人们早忘了他读了什么。给他鼓掌:谢谢上帝,总算完了。下台后,他看见我,意外地傻了。我们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阴凉的手心里。惟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凉的,有一丝烟味,只有这烟味给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腼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后他说:“我也喜欢。”

  “那些感觉真是棒极了……”

  “对,它们棒极了。”他说。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赏他作品的;我明白他了解我的趣味。我想,这真好啊,就让我穷困、不幸吧,只要帕切克与我同在,让一堆丰富的感觉把痛苦变成享受。还为找不着薪水好些的工作烦吗?不了。帕切克没有一分好薪水,不照样感觉到他那高于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帕切克迅速放开我的手,听众席昏暗,我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大个头男人,长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还感觉到,他不和善。

  “你要干什么?”帕切克说。他已站起来。

  那人异样地看看我,异样的一股怨愤被笑出来了。

  帕切克开始往外走,压低声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跟你结束了!”

  那人仍那样笑,跟着他,并不说什么。

  “离开我!听见没有?!……”帕切克几乎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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