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头发(4)
时间:2023-03-2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我想这人凭什么以这种霸道劲头对待我。但他那点霸道让我心里一阵舒服、温热。它让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再次停在画廊里,面面相觑。他想讲什么,长时间潜在我俩东拉西扯、风马牛对话中的一句最切题的话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么又使他沉默下来。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扫兴。 最后一天,他在我下决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将我一把抱下来。我看看四周发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别非常简单:我和他盘腿在地上嚼玉米花,过一会,俩人对着傻乎乎却又惨兮兮地笑一下。 我们都明白,想的话,我们以后还会相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延长我们的相识、相知。但我们都明白,主观与客观上的原因会使我们不想,不愿再见面。人有时会这样;让心里的永远属于心里。 他开车送我回到住处时已近午夜。心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着。他停下车,面孔极其平淡地朝着前方,等着我开门,钻出去。突然间,他说:“你在骗我,你不会再见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实想法。在他开车的一路,在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将怎样帮我摆脱中国人不整洁、不礼貌、不文明的居住环境时;在他提到“中国人”所冒出的独特口吻时,我就决定不再见他。你可别指望我有足够的钱定期往牙医那儿送,也别指望我绝对摈弃响亮吐痰的习惯。谁担保我仅获得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 他的手轻轻在我脸、脖颈、肩膀上抚过,我看着他,什么也讲不出来。当我讲不出任何话时我就干脆装着任何话也没听懂。等李豪孙燕一结婚搬到别处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窝。他不会再得到我的新地址。这样多么好,心里的就全封存在心里了。 “我何苦要爱你呢?”他苦恼地说。 这时他倒用了个问号。正如我一样,他困惑于我们三个月来发生的感情。这下他可识破了它是爱。但何苦、何故要爱呢?这样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经历了一次婚姻数次恋爱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计的我都没时间没精力做任何没结果的事,而所能预期的结果正使我们忧心和举步迟疑。 我们没有理由爱,正如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一样。 韩寒在等我。一见我就嬉起脸:“他那车真阔!你不是说你不懂车吗?……” 跟男孩子真难相处,要么他吃醋,要么他生怕你榨取他劳动力而躲你远远的。孙燕在帮李豪剃头,等那个头剃出来,李豪就会与韩寒变成双胞胎。自从孙燕从大陆带来一套理发工具,他俩都决定要钱不要模样了。 韩寒特地来告诉我,他女朋友严平决定辞工,我若愿意,明天就可以去面谈。我停在那里,等着自己拿主意。刚才在楼下,我答应了他,若搬家一定给他新地址。但要是顶替严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当女佣。虽然韩寒说那家绝无主雇之分,但去海边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给人当女佣。或许是虚荣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时,孙燕硬要进来和我挤热闹。她关切地问起他与我以后的打算,并说长得好看是不一样。我轻描淡写地哼着歌。她还在细细打听着他的一切。 郭太太爱吃醋,严平告诉我,在郭家最闯不得的祸就是无缘无故地对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祸事没发生在有艳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绝对也是难以获得原谅的。这玻璃天花板真不结实,只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残菊。 听到郭太太在餐厅里与两个孩子讲话,我哆嗦得浑身冰凉,几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钟之后,郭先生已浑身光鲜地出现在客厅,大着嗓门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见刚被我捅破的厨房天花板,忙痴头痴脑对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没看见。 郭太太唤我。我一下子想起我这是在上班。脑子迅速转了弯,我赶紧倒了橙汁给郭先生端去。等他那边饮尽橙汁,我这边得立刻提供烤热的面包,不可以把一顿早饭弄得断断续续,头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诲。 开冰箱声音颇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个结。留学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关得上。在那里一切东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让它们功能正常:车门、房门、壁橱门、抽水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里忙不过来,或四个店中某女店员告假。她这会儿不会到厨房巡查,先生上班后她马上还回床上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