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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后一日(3)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2)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只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不过我喜欢上海!”茉莉说。她不知不觉露了原形:多年前一个无知却偏执的女子。“上海怎样了呢?还在吗?”

  郑大全摸不清头脑了:“上海怎么会不在?”

  “从日本人轰炸上海,就再没听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过上海,整个上海像‘百老汇’!”

  “对对对!”郑大全有口无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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