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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一部)(15)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着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服装时,已经给人以身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却堆满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满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高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裤子整理一下,跑出试样室,正打算付帐,斋木犀吉对西服店老板大致说了这位青年还是学生这一类的话,要求让些货价。结果虽没成功,可在买物时惯于一下摆阔劲的斋木犀吉,对哪个商品居然讲起价钱,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一次。他那时的态度一直携刻在我记忆的铜板之上。当时也显示出斋木犀吉对我的友情确实不同寻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恋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猫在内的柳条篮的小毛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的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酒店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腰忽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仿佛在预告斋木犀吉在这场殴斗中必死无疑。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酒店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际确实有头大号的日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兴趣,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养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毛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毛,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黄色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骚走向对面去。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诱发了我蛀牙的牙疼。而斋木犀吉则更加难受。他为了要和那柳条篮中的猫作别而伤心得哭了起来。看来那威士忌和安眠药确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后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来,用刚流过泪显得厚实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可一转瞬又偏转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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