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外交官的婚姻(3)
时间:2023-03-1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lawerence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的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以及他的职务安排,住房,津贴计等等。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嘴哈哈大笑,有种真的山东豪爽。当你看到他油滑的灰眼睛时,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麽样,你和lawerence什麽时候结婚?” “还没有计画呢。”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对答,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是谎言,谎言可不容易精确地重复。 “这个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都问了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嘛?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 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麽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一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问答有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的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卷案,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麽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瞪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到lawerence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是为了我!”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诉lawerence,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在那边炸了:“你怎麽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辱!只有对罪犯嫌疑才可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麽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 “让他们测验好了。我反正句句是真话,怕什麽?!”我也大起声,心更委屈,觉得自己忍让至此,他倒毫不领情。“这不仅侮辱你,也是对我的侮辱!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该答应你的求婚,不该到这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了。原来,我并没有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我仍在一片茫然中孤零零地漂。 lawerence第二天突然抵达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麽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交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并且我也看到,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两个国家,两个为了各自莫名其妙的政治目的,势力范围而勾心斗角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国家。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象你想的那麽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lawerence回去后,打电话高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了,他已向上级做了通知:在赴任前期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改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