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第二十二章 十万进士(9)
时间:2023-02-27 作者:余秋雨 点击:次
白居易的这封信写得不卑不亢。陈京到底有没有发话,我们并不清楚,所知道的只是,白居易当年果真进士及第。 把以上所举的杜牧、李商隐、柳宗元、皮日休、元结、王维、白居易的例子加在一起可以得出一个印象,在他们那些年代,科举考试只是一个契机,围绕着它,进行着一场选拔人才的大动员。 人才们自己也踊跃起来,走出苦读的书房,离别偏僻的乡邑,踏入京城的社交圈,试着进行多方面的生命呈示和精神沟通。做法上确实很不规范,但某种原始性的可喜魅力也就隐藏在这种不规范之中。 但是能不能因此而永远无视规范呢?又不能,因为原始性的可喜魅力很容易因无序而转化为可恶,不设置足够的规范必然会把事情彻底搞糟。 科举考试中的推荐,既被允许,久而久之自然会有大量阴暗伎俩产生。即便是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他们那样的上好诗文,也敌不过阴暗伎俩。因此,当初像他们那样大大咧咧地推荐,也就会完全失效。唯一的办法,是制订严密规范来与阴暗伎俩作斗争,这是令人沮丧又不得不为之的事。 创业之初的健康与大方,终于被警觉和琐碎所代替。 到了宋代,推荐理所当然地被阻止了,为了防止考官接受试卷外的信息,实行“锁院”制度,即考官一旦被任命就须住入贡院,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直到发榜的那一天。长的时候,一锁就是五十来天,也够闷人的。 唐代试卷不糊名,敞敞亮亮地让考官知道这是那位考生的卷子,宋代就把名字糊起来了。再后来,怕考官认出笔迹,干脆雇一帮子人把所有的考卷重抄一遍再交给考官,以杜绝作弊的可能。 其实作弊是杜绝不了的。科举考试决定着一个人的全部升沉荣辱,总会引得不少人拼着性命来做手脚。官方发现后立即采取相应的对策,而一切对策又很快激发出更高明的作弊手段,真是循环往复,日臻精微。 我曾参观过一堆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实物,发现自宋以后,作弊和反作弊成了一场士子和官方层层递进的智力竞赛,结果是两方面都走向卑下。士子作弊的最常用方式是挟带,把必然要考到的《四书》、《五经》、前科中举范文和自己的猜题习作,缩小抄写后塞在鞋底、腰带、裤子、帽子里,一切可以想得到的角角落落都塞,有的干脆密密麻麻地写在麻布衬衣里。 堂皇的经典踏在脚底,抖索的肉体缠满墨迹,一旦淋雨或者出汗,烂纸污黑也就与可怜书生的绝望心情混作一团,一团由中国文字、中国文明、中国文人混合成的悲苦造型。 作弊挟带的也不见得全是无能之辈。例如一○一二年的一次考试,搜出挟带者十八人,于是重考,十八人中还是有十二人合格。由此我一直怀疑,许多主持着考试的考官说不定当年也有未被查出的作弊历史,尽管他们在文化才能上还是合格的。 作过弊的考官对作弊的防范只会更严,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也许是因为深谙诀窍,他们会想出许多搜查挟带的机智办法;未曾作过弊的考官,则长期对作弊者保留着一种真诚的气恼,今天有权了,气恼也就化作了峻厉。 无论是机智还是峻厉,最终还是要交给看守考场的士兵来操作。有时还公开悬赏,搜出一个挟带者奖赏一两银子。士兵们受此刺激,立时变成凶神恶煞,向全体考生扑来。 据说连明太祖朱元璋知道士兵们对于应考的士子们浑身上下都要细细摸查的做法后也大不以为然,对大臣们说:这些都是读过圣人诗文的人,怎么能像对付盗贼一样来对付?但是即便朱元璋也无法阻止一种整体机制的必然恶果,明代的搜查更加严格。据《霞外捃屑》卷五所记,考场门口出现的情景是:“上久冰冻,解衣露立,搜检军二名,上穷发际,下至膝踵,裸腹赤趾,防怀挟也。” 到清代,考生头上的辫子也要解开来查过,还要察看肛门,实在有辱斯文。为了防止在羊皮袄里挟带,规定考生进考场穿的羊皮袄不能有面子,只能把单张羊皮穿在身上。一眼看去,考场内外一片白花花,宛若一大堆纷乱的羊群。 这景象在我想来是怵目惊心的。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读书人,只能以动物的形态,来表白自己对文化的坦诚?只能以最丑陋的仪仗,来比赛自己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