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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二十二章 十万进士(7)



    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

    这件事,好像可以成为戏曲题材,而我感兴趣的只是,终于有一位男人,一个进士,在他的人格结构深处,进士的分量不重,官职的价值不高,却可以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

    他的死亡,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比照。

    六

    纵观历史,对科举制度弊病的发现和整治,大致可分为两大截:唐宋为良性整治阶段,明清为恶性整治阶段。这说起来太复杂,我本想避开,但后来一想,其中有一些内容可能具有跨越时代的参考价值,还是说一说吧。

    直到今天,选拔行政官员的制度,还是会遇到一系列麻烦,而很多麻烦是古今相通的。因此,我想带着读者一起回到古代,站在那些头脑清晰、智力充裕的宰相、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和诸多考官的立场上,看看他们在执掌科举制度时,究竟遇到过哪些逃不开的麻烦。然后,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没有排解的办法。

    当头遇到的一个麻烦,是科举考试要不要与推荐结合起来。

    粗粗一想,我们也许会断然反对推荐,以保证考试的纯净性。但是考试的纯净性远不是选拔的准确性。如果选拔不准确,考试的纯净性又有什么意义?

    应考者的社会经验和生命状态究竟如何?对自己的判断和期望又是什么?这比书面答卷更为重要,需要靠别人推荐和自我推荐来陈述。因此在唐代,推荐在科举考试中占据很大的地位,算不得作弊。

    公元八二八年,崔郾受朝廷之命离长安赴洛阳主持科举考试,临行前公卿百官盛宴饯送。太学博士吴武陵在席间向崔郾推荐杜牧,而且当场朗读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崔郾听了也大为赞赏,吴武陵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就请您让他做头名状元吧。”崔郾也不隐瞒,说:“头名状元已经有人了。”一问下来,不仅头名有了,第二、第三、第四名也有了,杜牧就成了第五名。这事使主考官崔郾很高兴,他当即在席间宣布:“刚才太学博士吴武陵先生送来一位第五名。”

    公元八三七年,高锴主持科举考试,他平日在当朝高官中最佩服的是令狐绹,于是在一次上朝时便问令狐绹:“您的朋友中谁最好?”令狐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李商隐。”这一年,李商隐及第。连李商隐也知道自己及第主要是因为令狐绹推荐,就把这一事实写在《与陶进士书》中。

    这两件事,现在说起来实在有点要不得。有趣的是,当时大家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可以朗声推举,可以坦然磋商,可以当众宣布,可以详细记述。但如果不是这样,主考官就不知道杜牧写过《阿房宫赋》,就不会对李商隐的名字产生特别的注意了。好在我们都了解杜牧和李商隐,知道没有任何一种考试能把他们那样美丽的才华考出来,因此谁都愿意站出来推荐他们。这种推荐究竟是公平还是不公平的呢?照我说,与其是失落了杜牧和李商隐去追求公平,宁肯要保留着杜牧和李商隐的不公平。

    事实上,那种拒绝试卷之外的其他信息,只凭试卷决定一切的做法,毛病更多。来应考的人成千上万,试卷如洪流翻滚,阅卷人能够仔细品鉴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阅卷人都上了年岁,时间赶得又那么紧,看不了多久就会陷于疲惫和麻木,不会从他们眼里漏掉一个人才的说法,只是骗骗局外人罢了。在这种情况下,连考官和阅卷人也极想知道一些推荐信息,使他们在试卷的汪洋中抓摸到一些重点审读对象。

    对此,在这方面有深刻体验的柳宗元说得最好。他认为朝廷取士,不妨让考官们在阅卷前对出色的应试者有所闻,即所谓“先声”:

    所谓先声后实者,岂惟兵用之,虽士亦然。若今由州郡抵有司求进士者,岁数百人,咸多为文辞,道今语古,角夸丽,务富厚。有司一朝而受者几千万言,读不能十一,即偃仰疲耗,目眩而不欲视,心废而不欲营,如此而曰吾不能遗士者,伪也。惟声先焉者,读至其文辞,必目必专,以故少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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